青州靠北,所以这儿周围的松树都是长的很好,不管天象如何,这边的松,那里的竹,都是一直屹立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不动分毫,缓缓成长,这一站,便是多少年,以至于青州的松,名为百年松,松脂燃香有特异的香味,可助人睡眠,凝神静气。这百年松脂,多少多少年都是宫里的贡品,寻常的百姓,不会用,也没福气用,更没用松脂燃香的雅兴。
松竹镖局正门口,便是一颗百年的松树,松叶如针,张开起来犹如一把绿色的大伞铺天盖地,绕过这棵百年的松树,后面是一块巨大的石碑,厚重的石碑已经被雨雪洗刷去了原本的颜色,只剩下一片斑驳,石碑正中央,四个大字松竹镖局,还依旧清晰可见,似乎在诉说着往年的故事,也好像在倾听着后来的故事。
石碑最下面,是一个神唐年间的刻章,其实神唐与大宋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就好像一个王朝,经历了一段特别特别乱的时期,突然进入到了下一个王朝,以致于好多东西,都是沿袭了前朝的款式,也没人去管。
这松竹镖局从神唐到大宋,也曲曲折折差不多经历了百年了,那块石碑,送走了一代又一代老的镖头,又迎来了一代又一代新的镖头,这一代的镖头,叫陆青崖。
过了石碑,三座楼房错落着围成了一个大院,院子最外侧的马厩,停满了马,为下一次的奔波而准备着。
正中间的楼房上,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祖师堂,牌匾右下角,是大宋时期皇帝爷的刻章。这栋楼房里,挂着历代镖头的像,自古规矩,出镖前先来祖师堂上三炷香。
两侧的偏房,是住人用的,一般这些走江湖的汉子都没什么定所,日出而出,日落而归,一趟又一趟。
祖师堂后,还有一个小平房,用篱笆围了起来,还可以看见里面的一小块菜圃,那是陆青崖的家,或者说曾经的家。
平房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如花似锦的姑娘,留了一头及腰长发,仿佛山巅的瀑布织成青丝一般完美无瑕。此时,她正在痴痴看着窗下的一株夜来香。她叫思人,思念的,是一个丈夫和女儿再也等不回来的人。
女儿长大了,陆青崖也就搬出了这个家,这个小房子里,曾经倒映着他和另一个叫他小傻子的女子的影子,而这个小傻子,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能快乐长大,温暖着他和她曾经的家。
祖师堂最顶部的阁楼里,陆青崖透过阁楼的窗,叹了一口又一口气,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那一株夜来香,他们的女儿,好像从那个时候便不再爱说话了。
沈青君就在旁边坐着,看着这风风雨雨四十多年的汉子的流露出的辛酸和无奈。
各家门前各家雪啊!生而为人,又如何容易?
有时候,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陆青崖对着自己的女儿,沈青君对着陆青崖,思人对着那一株夜来香,他们能说些什么?他们又只能说些什么?
陆青崖又叹了口气“沈公子,思人她小时候挺爱笑的,笑起来讨人喜爱极了,可是都怪我没用啊,我保护不了我要保护的人,我的女儿,也只能藏在这里,连和同龄人说说笑笑都做不到。”
沈青君拍了拍陆青崖的肩膀,这就是一个扛起了整个家的男人吧,一条汉子,不外乎如此,理应如此。
难啊,真的好难,这一腔艰辛,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
“陆大哥,没事的,这世道会变好的,会变成一个思人可以快乐成长的世道。”沈青君轻轻说道“如果不能变成那样一个世道,那就不需要再有世道了。”
沈青君此次下山,不正是为了给自己家里那个小姑娘讨个说法吗,如果这世道以后还是随随便便是个人就可以为了什么狗屁大道对小姑娘动手,那我这一趟远游,又有什么意义?
“沈公子,陆某先谢谢你!”陆青崖看着沈青君,才发现,这个公子哥,原来还只是个和自己女儿一样的同龄人,可他肩上,又何尝不是压满了风霜?
沈青君笑了笑,少年的笑容,好像是那冬日暖阳,和煦动人。
或许正如他所说的,这个世道会变好吧?如果这样的年轻人,能再多几个就好了。年轻的少年,和饱经风霜的汉子,进行了一场跨越了时间的对话。
只是,暖阳总是短暂的,美好也往往是一瞬间,温柔的谈话,也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戛然而止。
这不速之客,不管是陆青崖,还是沈青君他们都心知肚明,儿子出了事,老子惹不起来客楼,还不能来碰碰这山下镖局了?就算你是历经两代皇朝,当今皇帝爷赐匾的镖局又如何,山下只能是山下。又能翻起什么大浪?
沈青君跟着陆青崖下了楼,思人也放下了手里的那一盆花,在沈青君看来,不管林凤做了什么,他老子来给儿子出气,这没什么错的,如果孩子就这样死了,父母不闻不问,这才是不对的,所以沈青君对这不速之客也没什么意见。
立场不同罢了,没什么对错,也说不清什么对错。
但这个父亲,还是让沈青君看不起了,招惹不起来客楼,就来这小镖局,你这当的又是什么父亲?你这何尝不是自己给自己走一个过场,让自己心安理得?
林从云,这个出云宫宫主,不过三十多岁,却是两鬓斑白,丧子之痛对他来说打击还是挺大的。
“陆镖头,别来无恙,我来干什么你也清楚,我儿子的事,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陆青崖摇了摇头,这能有什么说法,当天自己确实是出了手的,自己能给的说法,不过是自己这一条命。
他看着林从云,又扭头看了看这松竹镖局的祖师堂,一百年了吧,过了今天,祖师堂上是不是就该多挂上一副像?只是,自己不能看到那个少年说的思人可以无忧成长的世道了。
没多余的话语,有些事,明明知道结果但还是非做不可,这没什么可说的,陆青崖看了看身旁的沈青君,意思明了
“我陆青崖,今天就把这一切托付给你了。”
陆青崖眼神坚毅,瞬间抽刀冲向了林从云,但山下就是山下,林从云更不是楚柔清之流,也没自己儿子那么无用,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宗师,是经历过那场乱世的人。
林从云根本没多余的动作,只是轻描淡写的抬起了手,大手如钩,捏住了那把刀,紧接着那把刀就传出了刀身变形的声音,一个照面,陆青崖便被摔到了墙壁上,摔得死死的。
只是,松竹镖局并不只有陆青崖一把刀,那个弱不经风的少年,又何尝不是个汉子?
春痕,出鞘了。
少年没什么习武之人的讲究,只是握着刀,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把春痕,砍在他身上。
我沈青君,何时成了那不敢拔刀之人?
可实力的差距,犹如一条横沟,死死的摆在他的面前,那个江湖里闯了几十年的汉子都不能伤他分毫,他这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又能如何?
林凤看着迎面而来的春痕,这次他没用手去接,而是把身子一侧,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沈青君的心口。
他没勇气去接春痕的刀刃,但少年那条命,取过来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看着那把刀,他突然觉得,自己儿子那条命,能给自己换这样一把刀挺不错的。
对他来说,大道之上又哪有什么父子情,在这条路上,只有自己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那个体弱的少年,穿破了一面墙壁,被摔在了祖师堂后面的篱笆前,一口一口咳着血,篱笆里那个美丽的少女,看着这快死的少年,一脸犹豫。
同一时,青山下,陈塘撑着一张弓,正对着这个方向,春痕的出鞘,他感受到了,他知道少爷动手了,并且,少爷的伤势好重。
对他来说,只要没出青州,他手里捏的这枝箭就可以轻而易举射出去,轻而易举把某个掌门射穿,可是从春痕出鞘到现在,这弓弦,终究没松开,他知道,自己少爷独自下山的意思就是远离自己的庇护,自己少爷就是想独自看看这片江湖,可他陈塘,又如何放心的下,这张弓,到底是松还是不松?
沈青君又咳了两口血,摇摇晃晃爬了起来,重新握住那把刀,看了看思人“对不起,把你的篱笆弄乱了。”
厮杀当前,他也没办法再去整理乱掉的篱笆,只能事后再说了,至于事后能不能活着,那等出了刀再说。
这次他连跑都跑不动了,只是摇摇晃晃地拖着刀向着林从云走着,血在他身后流了一路。
而那边陆青崖,也重新冲了过来,拿着半碎掉的刀,再次砍向林从云。我陆青崖可以死,但这个值得托付的年轻人不能死!
不管是陆青崖,还是沈青君,都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可一些事情,不管有没有意义都是需要去做的。明知道是打不赢的架,还是要出刀,这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林从云大手一翻,一只火凤在他的手掌上翱翔,这只火凤不是林凤手里的火凤,而林从云更无需准备什么,只是手一翻一覆,火凤便飞了出去,转眼间化作了一片火焰炼狱。
陆青崖的刀,刚碰到火焰,便被灼烧得完全破碎,沈青君更是还没多走一点,便被腾腾的热浪吹到一旁。
仿佛当年金銮殿楼头下的火,焚烧过后,什么都留不下。
可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下了,篱笆里的少女,脚下出现了一朵散发着光芒的夜来香,她头上悬着一颗蓝色的带着花香的丹药,白色的长裙在花香中飘扬。
所有迟到的爱,都会用另一种方式归来,那个魂飞魄散的母亲,又何尝不深深思念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家?
而随着愈发浓郁的花香,林从云发现自己好像被锁住了身形,再难动上一动,就在这时,沈青君不顾撕扯到自己身上的伤口,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向林从云冲过去。
春过无痕,花香散去,地上只剩一颗滚动着的头颅,还有一个可能不能瞑目的尸体。
下一刻,云散风清,少女仿佛筋疲力竭,软软地倒了下去,而沈青君提着最后一口气,朝某个方向喊了一声什么。
两个字,陈塘。
青山下,酒馆里那个汉子点了点头,弓,又拉开了更多,只是他换了个方向。少爷已经做的很好了,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赌楼中,那一袭红衣的女子,也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手。
与此同时,和这里隔了一个州的雍州,一栋样式奇怪,奇高无比的楼里,一个白发的老人,抚摸着罗盘,嘶哑问道“这是不是二十年前那一颗罕见的妖丹?”
老人座下一个年轻人点了点头,这个年轻男子,左眼白的没有一丝瑕疵,右眼黑的没有一点光亮,妖邪之至。
“能去取过来吗,当年的钥匙,还差了那一枚引子。”
年轻人摇了摇头,不能。
因为在青山上,有一张弓,远远对准了大阴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