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散发着花香的小屋,陆青崖已经好多年没进去过了,这个想把所有一肩扛起的汉子,怕不知道怎么和女儿开口,更怕看见了女儿,想起了当年群峰上谁谁谁的脸红。
此时,他更不敢进这个小屋,他怕自己身上的血,把这个屋子弄脏,也怕进了这个小屋,就再也不想走出去了。
只是,有一株夜来香开了,那一袭白色的长裙,软软地倒在了上面,那时,也容不得他再思前想后,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这朵夜来香一直盛开下去,再不凋零。
所以,思人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那个好久没和自己说过话的父亲,还有一个肩上缠着白布,但还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伤口的同龄人,他手上的鲜血早已凝固,倒是指尖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是他把她小屋的篱笆,重新收拾加固。
窗外,有一株夜来香开的正旺。
当年的母亲,本可以用那一颗珍贵的金丹,再和那些人搏上一搏,只是她那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她深爱的男人,还有他们唯一的孩子。为此,她舍了一半本命道法不要,骗过了阴阳师的眼睛,在他们眼前,把自己的金丹藏在了孩子胸口。
以后的日子,就剩你们了啊,就让这颗金丹,代替我守护我们的孩子,守护我们这个家好了。你们都要好好的啊,一定要好好的......
那一天,登州城整日弥漫着夜来花的香气,久久未散。
陆青崖手伸出了手,却停在了半空,又往后缩了缩,最终才缓缓搁在女儿的头上。
思人感受着额头那一抹暖意,这还是那双年幼的时候,父亲独自哄自己入眠的粗糙的大手啊。
这么些年了,这个男人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小屋,又陪在了自己的身边,今天,终于可以不用自己一个人伴着花香入夜。
小屋外,二三十个带刀的男子在那儿等着,有十一二岁的孩子,还有四五十岁的汉子,他们都带着刀,可他们的刀,在某个时候也都没有出鞘。
他沈青君不是不敢拔刀之人,可有人是不敢拔刀的,这护镖的队伍,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又有谁真的愿意把命搭进来。
出云宫林从云,登州城的地头蛇,大宗师的实力这些人哪个不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生计去卖命,而不是为了江湖情谊去卖命。说句不好听的,林从云明显是为了解决私人恩怨来的,镖头没了可以再选,但自己的小命没了,便就真的没了,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必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大不了来年这个时候,在祖师堂多给他上两柱香,也会给他女儿找个好人家。
没什么对不对,于理,这些人都没必须拔刀的理由,所以,没人会怪他们,沈青君不会,陆青崖也不会,下次走镖,大家还是同一个车队的好兄弟。
“管儿叔,我觉得这事咱做的不太地道,陆叔对咱大伙怎么样,咱心里都有数。”屋外,一个十二三岁长相有点凶的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刀,当初林从云进来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要拔刀的,但是被他身边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死死拦住,不许出屋。
于理,没什么要拔刀的,可是于情呢?
这个老人,人称铁管儿,他是除了陆青崖之外这个镖局资历最老的,二十岁的时候投奔过来,不知不觉,就在马背上颠簸了快三十年了。
这个老人,正抽着一铁管子旱烟,眯缝着眼“年轻人啊,以后你就知道这江湖的险恶了,不管啥时候,只要命丢了,什么也就干不成了。”
老人被称为铁管儿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的生活好像只有那一根铁管子旱烟。
这个孩子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不管怎么样,自己当时的确没能拔刀,或许就算没有管儿叔拦着,自己也不敢拔刀。
他想到这里,便有些灰心丧气,自己着一身肥肉,真他娘的白长了,陆叔对自己,对大家都这么好,可我只是个连刀都不敢拔的窝囊废!
铁管儿抽着旱烟,拍了拍孩子的肩“没事,就因为现在的江湖险恶,你才要好好走镖,争取等你长大了,这江湖可以变成一个你敢拔刀的江湖,你和我不同,管儿叔这辈子就这了,老骨头在马背上颠簸不了几年了,可你还小,你还能在马背上看这江湖一遭又一遭。”
孩子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他叫孙褚,是一年前陆青崖在路边把他带回来的,然后就跟着铁管儿混在了一起。刚回来的时候,瘦弱的整个一骨头架子,可也不知道是着松竹镖局的伙食太好还是什么,短短一年,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多了一身横肉。
不过的确,松竹镖局伙房的猪大腿那是一绝,铁管儿在这松竹镖局这么多年,对于猪大腿在伙房哪儿放着的路,那是门儿清。
屋子外,一行人等着等着便想起了伙房的猪大腿,屋子里,那是思人和陆青崖的时间,沈青君这点儿眼力劲还是有的,默默推门退了出来。
一开门,便是那一身横肉的孩子。
“沈公子,我孙褚,谢你为陆叔拔刀!”
沈青君淡淡哦了一声,没再多理。
我为你陆叔拔刀的时候,你们人呢?沈青君不怪他们不拔刀,但并不代表沈青君就会喜欢他们。
铁管儿把孙褚重新扒拉回地上坐着,抽着旱烟。大恩不言谢,再说了,就算谢,这么多有辈分的在那站着呢,又怎么轮到你个孩子起身呢?
这老头儿,一边咳嗽着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沈公子,要不要尝尝老夫这新买的旱烟?”
屋子里,陆青崖那一个粗糙的大手还在思人洁白光滑的额头上放着,自己的女儿,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像她娘一样好看。
思人怎么个情况,他这当爹的还是清楚的,况且母亲是妖,父亲是人,就算猜也不难猜出来,所以陆青崖才把思人藏在这篱笆小屋里,不让那些山上仙师发现她身上浓郁的妖族血脉。
只是藏了这么多年,今天在她面前动手,还是把她体内的血脉力量给勾了出来,只是好像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仙师们好像没发现这儿有一颗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丹药,也没发现自己女儿的半妖之身。
他又哪里知道,那些大仙师们不光清楚这里有一颗珍贵的妖丹,更清楚,只要他们踏进了青州,便会被一箭射得魂飞魄散。
再珍贵,不还是没自己命珍贵吗?
“爹,他是?”思人把自己的玉手轻轻覆在了陆青崖的大手上,看着窗外那一个站在篱笆前的背影,这个人的脊背,真直,像一把利剑一样直。
“他啊,”陆青崖发现自己在女儿这里好像还是不会说话,连说个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他是一个有趣的年轻人,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年轻人。”
陆青崖有好多形容沈青君的话语,可在女儿这里,就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爹,谢谢你。”
女子天生便比男子容易开窍,这么多年了,陆青崖这一趟又一趟的来来回回,她看在眼里,又岂能真不知道陆青崖为了什么,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难,所以她从不不像别的女子一样,要钩针绣花,要碎花裙子,要爹爹陪,娘亲抱,她唯一所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一株株夜来香的凋零和绽放,一看,就是这么多年。身上这件裙子,还是当年娘亲的衣服,陆青崖喜欢这件白色的长裙。
这么多年,她什么都没要过,就是不想再让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多添一丝难。
陆青崖笑了笑,女儿跟爹有什么好谢的嘛,我倒要谢谢你让自己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他咧开了嘴扯动了脸上陈年风霜的皱纹,自己在女儿这儿不会说话,那就不说了,看着女儿开心,自己也就挺开心的。
原来,这个笑起来有点吓人的汉子已经老了,他的两鬓,早已斑白。
“疼吗?”思人轻轻摸着陆青崖脸上的伤口,就像所有的孩子或者父母那般,明知道很疼,但还是要问一下疼吗。
“一点儿也不疼。”陆青崖也像天底下所有在孩子面前如山一般高大的父亲那样,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儿也不疼。或许陆青崖已经忘了,自己女儿的血脉,已经苏醒了,但不管她实力再如何,在父亲面前,孩子就是孩子,再有实力,也是自己关爱的女儿。
父女俩在屋子里呆了很长时间,等陆青崖再出来时,天上早已挂了一轮如玉盘般的圆月。
门外还是那二三十号兄弟,终于等到总镖头出来了。
陆青崖看着他们,慢慢说着“不要自责,我也不怪你们,那种情况我也不许你们动手,大都老大不小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今天如果都折在这里那我们镖局怎么办,大家听好了,有人活着,才有松竹镖局。也都别在这愣着了,今天我做主,咱们吃烤猪腿。”
明月下,松竹镖局大院的篝火上传出了烤肉的香气。
沈青君站在篱笆旁,他的身后,有一朵缓缓绽放的花正散发着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