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夜幕上的月,从一弯细细的线,到一轮皎洁的圆,再慢慢变回那一枚弯钩,不知不觉,沈青君便在这松竹镖局借宿十几天了。
他的那匹毛驴,也拴在马厩里,和那些高头大马看着一天天不断变换着的月。
刘老儿和刘竹马爷俩儿真热心,一听松竹镖局,那肯定是不缺大马的,自己这兄弟骑着大马远游多威风,所以这毛驴就丢在我这儿,让我替你好生看管,等你远游回来,用风干的驴肉干给你接风洗尘。
刘竹马不客气,沈青君还是要客气客气的,毛驴还是牵走好,自己这身子板可经不起大马的折腾,再说自己要是骑马下山,等自己远游回来,给自己接风洗尘的是不是就是风干的马肉了?所以还是小毛驴好,折腾不出什么大动静,就算接风洗尘,驴肉还是要比马肉好吃一点的。
松竹镖局,皇帝爷点名的镖局,自然是小不了的,给来客安排一个住的地方,还是简简单单的,只是这些跑江湖的汉子没那么多讲究,沈青君的客房,简单的有点粗犷,大是挺大的,只是那么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木劈成的床,桌子椅子也都是样式怪异,这都是那些将就的汉子,把路边的烂木随便做点儿什么物件,将就用的。
沈青君此时就躺在那张大床上,床是真的大,只是太硬,硬木床板上铺了一层布就将就了,沈青君躺在那层单薄的布上,这大床是真的硌,还不如自己的小竹椅舒服,多少铺层兽皮也是好的啊。
沈青君想着,起身把自己的狐裘铺在了自己的身下,再躺上去,这才好了一点儿。
他赤裸着的上身上还缠满了细布,勉强止住血,这浑身是伤的滋味可是真不好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翻来覆去的在旧伤口上再添新伤,硬木硌着伤口,这滋味能好受嘛?
所以,女子的心思总比男子要细,陆青崖这些人对伤口都是放着就行,它自己慢慢就长好了,毕竟这么多年,谁身上不曾有过两个口子。
可沈青君,他是真的没受过这样的伤,仿佛骨头一根根,一点点,慢慢碎掉一般撕心裂肺的痛,还好,这镖局还有个女子,而且,她来了。
思人慢慢推开沈青君的房门,和她想的一样,这少年果然睡不着,虽然他躺在柔软的狐裘上,可他的伤口,还是会痛的。
不过也多亏了那一件狐裘,挡了林从云两掌还是一点都没变样,要不是这狐裘,这个少年,此时就不是痛的睡不着这么简单了。
“公子,我来给你换药了。”思人在门口说道,声音仿若幽谷一般空灵。
沈青君好不容易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此时又赶紧起身,那几个崎岖怪异的板凳哪能坐人?说是处刑的工具都有人相信,所以思人只得坐在了沈青君的床边,把他肩上止血用的细布,一点一点儿揭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尚未完全止住血的伤口。
大恩不言谢,并不是就不谢,慢慢回报,慢慢感谢,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挺好的。
思人拿出托人在城里郎中那拿的药,垂着头,一点一点儿把药膏在沈青君伤口四周涂抹均匀,她额前的几缕青丝,垂在沈青君的肩上,痒痒的。
还是女孩儿好,会照顾人,沈青君感受着肩上的一双小手,凉凉的。
思人不善言谈,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从哪开口,所以在她给沈青君换过药,重新缠好细布之后,便离开了。
沈青君重新躺了回去,虽然还是有点儿疼,但好多了,而且自己肩上,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花香。这下子,应该可以睡觉了吧,这比百年松脂燃香的味道好闻多了。
夜,已经深了,登州城,早已经沉寂无声不见一点灯火,漆黑的夜色里,月亮倒是更皎洁了一点,月光如瀑,缓缓的铺洒了下来,仿佛要趁着这半晌宁静,轻轻洗去登州城的尘土。
一个小平房里,老头儿手里还捏着一颗棋子,打着呼噜,只要我把我的帅拿回家,你就永远没办法将军。另一头的床上,刘竹马抱着他那把落满灰尘的木剑,好像做着什么美梦,口水顺着嘴边流了下来,来客楼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房间内,有一个小胖墩躺在镶金鎏银的蝉丝大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别再给我宝贝了,我口袋里真的装不下了。”
沈青君的客房,是在松竹镖局侧楼的最顶层,那一层就他自己一个人,他喜欢高点儿,高点儿的话好像离月亮就近了一些,一伸手,就把月亮装进袖子里,带回家不给别人看。他把双手放在脑后,让脑袋枕着,看着窗外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可真亮啊!
然后他嗅了嗅鼻子,慢慢闭上了眼睛,真香,这是夜来花的香气。
寂静的登州城,如果月亮不想说话,那便一夜无语。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梦,不同的梦,最终都会流向同一场梦。
随着东方传过来的一声鸡鸣,天,慢慢亮了起来,只是太阳醒了,登州城醒了,还是有一些人没有醒。松竹镖局的镖师们,最近都太累了,而来客楼和小平房的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冬日里赖床,根本醒不过来,这边来客楼是你爱来不来,掌柜的睡觉的时候不让你来,另一边是反正地里还有点儿庄稼,够中午爷俩吃了。倒是刘老儿,太阳还没醒的时候他就带着他那一枚帅,早早的把李老儿叫上街头,这盘棋,算是下不完了。
镖局顶楼那层,沈青君不知何时用狐裘把自己包了起来,现在的他,还躺在花香里......
冬日里睡觉,的确是最舒服的,就算让那爱睡觉的天才来说,他也是最喜欢在冬天睡觉,这好像都是人之本能,谁都拒绝不了,但已经起床的人,没那赖床的选择。
跑腿的小厮,替富贵人家挑东西的担夫,载人的马夫,巡逻的士兵,看守城门的衙役......都没有选择,为了讨口饭吃,为了生计,走街串巷。
所有人都知道冬天睡觉舒服,可并不是所有人冬天都可以睡觉,他们不是富家子弟,更不是那连睡觉都能修行的天才,他们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寻常的普通人家,很多时候都不能够赖床,日复一日为了生活奔忙,一年四季。
等沈青君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陆青崖早已叮嘱过伙房,顶楼的年轻人醒了,记的给他做一碗热乎的饭,所以沈青君现在还可以吃着热乎的面条,整理慵懒的睡意。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披一件暖和的狐裘,吃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碗里的热气,往房顶飘着,越来越高,逐渐和白云融为一体,这样的日子是何等遐意。
“呼~”沈青君吹了口气,挺直了身体舒展了个懒腰,好天气啊,就不要再睡觉了吧。
下了楼,陆青崖早已在楼下了,松竹镖局的镖师们正在大院里练着那一招半式,还有几个人拿着当今大宋朝的疆域图册,分析着下一趟护镖的去路。
“陆兄早啊!”沈青君整了整衣服,挥了挥手。
早,是已经不早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陆青崖应了声,他身后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打了个响鼻。这些走江湖的汉子们的体魄果然不是盖的,昨天动手伤及了五脏六腑,可如今看外表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一点儿也不像沈青君,脸色还是苍白的没一丝血色,仿佛风一吹就倒。
“上马,今天带你转转登州城。”陆青崖拍了拍那枣红马的脖子,大马甩了甩脑袋,背上的毛,随风飘扬。
沈青君识趣地没看那高头大马,而是把头转向马厩,自己那匹驴子,拴在了哪呢?马厩里找驴,就好像芝麻里挑西瓜一样,一眼便看见了,那匹灰黑色的驴子,好像没吃过东西一样,正在和旁边的马抢着食槽里的草料,一点不落下风。
登州城,说大不大,但一座城池,小也小不到哪去,陆青崖骑着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大马仰着头,趾高气昂,而在大马后面,是一匹耷拉着脑袋的灰色小毛驴,时不时甩一下尾巴,没办法,还有那么多草料没吃上,便被牵出来了,肯定是没兴致的,它的头低的不能再低,就是要看看路边是不是可能会有几根野草。
总的来说,登州城还是挺冷清的,偶尔看见路边有个挂旗子算命的,还是个看银两看得一清二楚的瞎子,加上会开口说话的哑巴。
一整条街,很快便到头了,再往前走走,便能顺着城墙边的小道,走上城楼了,在这不大不小的登州城,陆青崖好歹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再加上林从云死在了松竹镖局。偏僻小城,没那么森严的规矩,这守城的衙役,看着两人登上城楼,也没说什么。
登州城,这时候便小了起来,站在城头,往后视线越不过连天的青山,往前看是高耸的树林一片一片,山下的小城,就算登上城头还是没什么可看的,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城头的风,要大一些。
风迎面吹过,扬起了沈青君披肩的黑发,一老一少,就靠在登州城头的墙壁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出了登州,再路经四五个城池,便是一条滔天的埋城河,大河之大,仿若长天之宽,河上没渡桥,只能坐三天三夜的渡船横跨大河,跨过大河,便是豫州,那里的田地肥沃,庄稼收成要好得多,不像我们青州,那里是一块富饶的土地,等过了豫州,便是京州,盘龙雕凤的京城,便坐落在京州,走街窜巷,酒馆街头,全是达官贵人,那是大户人家才能生活的地界呀。等出了京,便可以看见连绵的山峰,常年焚香冒着白烟那一座,便是龙虎山了......”
在登州城头上,什么也看不见,可陆青崖却什么都能看见,并且对于这些,如数家珍。
沈青君在旁边听陆青崖说着,把这些话默默记了下来。登州城头,真是个风景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