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时间留不住一切,一切也留不住时间,这日日夜夜一晃而过,不会不知不觉,松竹镖局顶楼的窗,开开合合十几天了,换了几趟药的沈青君,伤势也在逐渐愈合。
要月底了。松竹镖局也格外忙碌了起来,马上就要走下一趟镖了,再加上这趟镖意义重大,所以这些粗糙的汉子也是格外认真,祖师堂的香,比以往都旺,以前的镖头们,死了的在底下给兄弟们说点儿好话,保佑这趟镖一路顺风,活着的多给兄弟们点儿念想,冥冥中自有关怀。
而陆青崖,此时却不在镖局,他是最忙碌的那个,一大早,就领着沈青君出门了。
每个城池,都有自己的县太爷,走镖一事,过的城池多,关卡多,所以就需要一张县太爷的通关文牒,带上这一个小册子,走镖往往要方便许多,而陆青崖,就是为了这个小册子而走动,虽然走镖一事无需求人,但能安全一分便尽量安全一点儿。
登州县衙,还没有松竹镖局大,毕竟不大的城池里,县衙能有多大,登州的百姓,虽说穿不暖但是也饿不死,很少有人会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进衙门挨两板子,再加上这偏僻的地界,大员们更是无心管这小县衙,没人看,自己也不看,这衙门自然大不起来,毕竟这地界,能有多少油水,丁点儿的油水上面那些人都不放过,或者说,上面的人一点儿不让油水流过来。
所以,除非贬谪,要不然没有读书人寒窗苦读是为了来这儿当官的。
登州县令李覆,便是如此。
“小民陆青崖,拜见县太爷。”不大的登州县衙大堂内,李覆在堂前半躬着身。虽说在外面说起登州,人们只知道松竹镖局而不知道登州县衙,但这些场面话,该说还是要说的,没必要拿出一副我松竹镖局是当朝皇帝爷亲自点名,见文武百官不用下跪的样子。
大堂之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年龄已过花甲,他就是李覆,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这登州县令,在很久以前只是个样子罢了。
在李覆二十那年,他一人夺三甲,成为神唐的状元郎,正是一鸣惊人,意气风发,直接进了京在皇帝爷身边做事,可对朝廷上各位大员来说,这个读书人只是个毛头小子,却想改这换那,没几年,朝上这些位高权重的都让李覆惹了个遍。
于是李覆二十五那一年,他从京州一鸣惊人的状元郎,贬谪到了这小地方做一个小县令,刚能保证饿不死罢了。一转眼,四十年了。外面早已山河换代,今朝人用前朝官,这李覆也是唯一一个,或者说大宋朝廷好像都忘了曾经还有过一个意气风发,骑着大马带着红花的状元郎,已经忘了在青山下还有登州这样一个小城。
“你说什么?”一脸皱纹的老人眯缝着眼,想尽力看清下面来的是谁,只是年纪大了,眼也花了,不像刚摘得状元那年,他说自己这双眼要把万里山河看遍。
花了眼的县令,耳朵也好不到哪去。
陆青崖只得重新说一遍“松竹镖局陆青崖,来此求取通关文牒。”
李覆颤颤巍巍拿出通关文牒,这次好像听到了,有松竹镖局几个字,那估计就是白经石来取通关文牒了,这个县令,在县衙一坐四十年,早已不知道门外日月变换,松竹镖局的总镖头,已经从白经石,换成了陆青崖,早在二十多年前,白经石便中箭而亡。
不过听不清无所谓,文牒下来便好,只是这老县太爷眯缝着眼,看着沈青君,总觉得他在哪见过这个身影模糊的年轻人,但他记不起来的事多了,就好像他已经记不清读书时曾经发誓要让不管哪个王朝的制度都不再腐朽,要让朝廷内部干干净净。
人老了,就是不行了,李覆才出来了一会儿,便觉得有点儿累了,站起身来颤颤悠悠地走回房中,办完事了,就不管来县衙的人是谁了。
无力的老人走过落了原本颜色的门口,步步迟暮,步步不回头
“谁能想,这就是那个曾经最有书生意气地状元郎呢,他曾经骑着马,马蹄踏遍长安花。”陆青崖看着老人散发着暮气的背影,总有点儿说不出滋味。
沈青君也是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当初最像读书人的读书人现在已经不像读书人了。
在很多城池,百姓有事,不是先去县衙,而是出门奔走城隍庙,土地庙,水神祠什么的,这些小庙或者大庙里的那一两座神祗,也有为百姓办事的,而登州这样的城池里,城西的城隍庙和土地庙的香火无疑要比县衙的旺上许多。
不管哪个王朝,都不能仅仅靠法律专制来管理国家,必须要给人们信仰,相辅相成,国家才能有相对的生机,一味地专制,只会让这个王朝从内部本身走的越来越慢,最终止步不前,所以,让百姓们有些信仰,日子也好有个盼头。
制度束身,信仰束心,最好如此。
皇帝爷册封各路或这或那死去的文武官员,根据不同的功绩,把他们的阴灵册封到各地神祠,活着,是大宋的官员,死了,就还为大宋做事吧,也算大宋给了你们一条修行长生的路。只是,修为如何,取决于当地的香火,能做个如何,就靠你自己了,做不好,换人就成。
而这些山水神,一般也不让寻常百姓看到自己的真身阴灵。
城西那个城隍庙里,有文武两城隍,大地界的城隍庙只有一个城隍,而这样的小地界,多一个或有或无的城隍,用来装填那些可有可无的阴灵刚刚好。
进了那座小庙,左边是一个长袍文城隍,城隍像前的香炉里,还烧着一柱上一个香客的香,这尊城隍像上,隐约发着金光,而在右边,是一个披甲武城隍,腰间握着一柄长刀,身上连同像前的香炉里,一并积满了灰尘,神像黯淡无光,没有香火,武城隍的阴灵,早已消散天地间。
同一个城隍庙的两座像,相差不过五步,却隔了一片天地,大宋重文轻武,便是如此。
办大事出行前先来庙里上两柱香,谁家要生子了,谁家病重求医了,都先来大小庙里上两柱香。虽然没什么闲钱,但这些事情上的香火钱,每家每户都要想办法凑出来的。远行走镖,亦是如此,不管能不能看见这些神祗,走江湖的,规矩不能坏。
陆青崖不是一般人,所以像里的阴灵也不藏着掖着,神像后一个虚影慢慢浮现,看着像前的陆青崖,点了点头,是个大宋以前的小谋士,后来被人陷害,自己跳进了井里,死后被册封到这里做个小城隍,小地方,香火不旺,只能够保证自己不消散天地间罢了,求雨做法什么的,对他来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沈青君也拿了柱香,只是他站的是右边的武城隍像前,燃了香插在那落满灰尘的香炉里,这个武城隍,已经不知道是当初何人的阴灵了,一个疆场上的武将,却连姓名都没人记得,当初记得他姓名的人,也不记得了。
就像文城隍,当初还有个说话的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挺孤单的。
沈青君在暗淡的武城隍像前,鞠了一躬。在两人离开后,黯淡的城隍像上,似乎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但终究还是一炷香燃不亮层层灰尘。
虽然人没了,但好歹曾经来过,这就够了。
给城隍庙上过香之后,下一个便是去拜访这登州本地的土地公了,走镖之事,本就是借各个地方的道路,所以和各地的土地打好交道,非常重要。
一般土地庙都要比城隍庙小上许多,登州城的土地庙,也不例外,就在离城隍庙不远的河岸边上,不及一人高的庙宇里,摆着一座土黄色的像,有个不到沈青君膝盖的矮个子老头,正坐在自己像下的桌子底下,看着陆青崖。
都是老熟人了,从自己当上这土地公开始,上香最多的就是这个当初还是个少年的陆青崖,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了,老头还是老头,只是少年变成中年了。
土地庙的香火远远不如城隍,所以这老头能做的,最多也就是让登州的土地,多亲近陆青崖一点儿,他能做这么多年的土地,全靠松竹镖局的香火,到头来,香火又用在了松竹镖局上。
“小娃,这新来的是你培养的接班人,看着弱不经风的,可吃不了这行饭啊!”这不知多少岁的土地公,从陆青崖第一次来叫的便是小娃,一直叫到了现在。
“这位公子是去龙虎山的,咱们这粗人跑镖,又怎么能让公子也做这行饭呢?”
沈青君看着这精神抖擞的老头,略微行了个礼,倒不是粗人贵人什么的,只是自己的身子骨,的确经不起一趟一趟地跑镖。
土地公听到龙虎山,想了想,自己活着的时候去过,挺远的,凭自己这点儿微弱的香火,唤不醒那边的土地。
他生前也是马上的老将,命要比那边的武城隍好点儿,被册封在这儿当了个土地公。守着自己的破庙,这么多年也是缝缝补补过来了,别再死一次就成。
“这趟镖,挺远的啊,不过这俊俏小娃的路更远,后生可畏啊!”老头就那样缩在桌子底下,脖子仰上了天看着沈青君。
“这趟镖走完,登州差不多就能好过一点儿了,到时候你也能好过一点儿了。”陆青崖钻不进小庙里,就靠着庙,坐了下来,刚好比土地庙要高上一点儿。
他看着靠着河边儿一颗柳树的少年,只是到时候登州城好过了,这个少年,是不是还在远行呢?这条路,还是不好走啊。
“老头儿,走了,挺远的,等我回来再带着酒和香找你。”陆青崖站起身子,向后摆了摆手“所以,这段时间自己撑着点儿,别把自己弄没了。”
小娃儿,老头儿,好像从第一次见面,他们便是这样叫的。
等两人走远后,土地公看着没有一点波纹的湖面,又是只剩下自己这把老骨头了。
小老儿等着你的酒呢,这趟镖,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