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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经变成了下弦月,残月如钩,不知是否钩住了游子的心头。登州城楼前,停了二三十号人马,松竹镖局的汉子们,再看这登州城最后一眼,这一趟镖很远,归来不知何年。

像以往所有的夜,变的只是天上的月,不变的,还是夜里的登州城,不见灯火,登州入眠。这些汉子们,透过守城士兵火把的依稀亮光,再往前看,便是一片黑暗。其实,这个城,没什么可守的,四地无人,就算有什么守也守不住,但既然站在这城楼上了,便总要做些什么的,虽然这两根火把,照不了多远。

趁夜而行,并不是这些人专门挑选的时间,只是他们刚刚忙完,整顿好车马,恰好入夜,虽然夜路难行,但也不好再耽搁了。

走了,登州城。

长长的车队走在雪还未化的夜路上,满是裂缝的车轮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这个夜,有很多人睡了,但还有些人是注定睡不着的。

沈青君,便是如此。

陆青崖对这个年轻人很好,让他把他的那头有脾气的驴子拴在车上,跟着车队而行,又让沈青君自己躺在装着货物的车厢里,虽然没大床舒服,但至少这身子骨,不用再那么颠簸。

沈青君没有拒绝,在人家的真诚实意前,不要虚与委蛇,陆青崖知道他的身子骨,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对大家都好。只是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沈青君注定要睡不着的。

微弱的火把照着前方不远的道路,这一行车队深一处浅一处地前行,火把照明范围有限,再远一点儿的地方便是一片黑暗,不过这些常年走镖的汉子们,对登州周围地界,都是熟路,所以夜路难行,却也不会太耽搁行程。

总共有两辆装货的马车,第一辆已经装满了,所以那辆车显得特别吃重,车轮的辙印尤为清晰,后面哪一辆装的少了很多,就算沈青君躺在里面也算宽敞。

车轮压着雪伴随着本身吱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或许整个夜里,能听到的便只有车轮的声音,和马上汉子们的的喘气。

陆青崖骑着那匹枣红的大马带队前行,车队最后,是一个骑着黑色大马的老人,铁管儿正抽着那一杆子旱烟,零星的火光和丝丝缕缕的烟雾,很快消散在夜幕里,谁也看不见。

夜路难行,前路还长,这一路,要多费两袋烟了。

两辆马车上,一辆插了一杆大旗,第一辆的大旗上画着一颗松树,郁郁苍苍,后面沈青君那辆的大旗上是一颗竹子,竹子在雪里挺拔,青翠欲滴。

这时是竹镖局出门在外走江湖用的镖旗,江湖上的朋友,不管马匪还是过江龙,远远看见都是认识的朋友,也就不打这趟镖的主意儿了,所以一个镖局在江湖上的地位,就看这个镖局的镖旗,和多少江湖上的来客打过招呼了,这镖旗的颜色,都是用时间和鲜血换的,所以达官贵人选择镖局,都是首选那种时间久名声大的镖局。

而这百年松竹,亦是拿过去风风雨雨百年奔波换来的,就连上任镖头,都死在了这江湖长路上,这条路,看不到头啊!

不过这么多年了,跨了两个朝代的镖局,各地道上的朋友或多或少也都有过交道了。所以这么多年,那些根深蒂固的地头蛇们几乎没动手的,想来劫镖的,倒都是些因为天灾人祸什么的,没办法了,被迫走上这条路的毛头小贼。

真的没办法啊,朝廷不管这些穷地方的小民,可家里面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要养的,只是大多数的毛头小贼,最终都因为没眼力劲而葬身马蹄下,也不知道在哪座还漏着雨破落的老房里,有个老母亲在等着他永远回不来的儿子。

回不来了,就是永远回不来了,侥幸得手的小贼,终究只有那么一两个。

“咱现在是往哪儿走呢?”

铁管儿前,是一个看不出是个孩子的孩子,他满身横肉,骑了一匹车队里面最高大的黑鬃大马,扭头小声问道。

铁管儿吐了口烟,“你小子就是不长记性,上一趟镖走的就是这条路,咱们这是正往渠城行赶。”

渠城,是登州城向南的下一个城市,城里有一条大渠,是个大城,大到京城都知道的那种大城,有农有商,光景更是与登州天壤之别。

孙褚挠了挠头,好像听过,是个大城来着?

陆青崖还是骑着马在前面带着队,马上的火把照不明前路,但他的眼中,却在黑暗里看的一清二楚,这条路,最开始还是条草都不生的硬石板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一趟一趟镖,马蹄都把这里的土踩松了。

就算放开缰绳让马自己走,也能在两天后到达渠城。

离得不远,两天两夜。

“倏尔,倏尔。”大马们都在踩着雪入夜而行,沈青君车上栓的绳子那头的毛驴却憋不住气了,就在马背上的汉子们都一心沉入夜路,在沈青君睡意席卷之时,这头驴子,开始叫了起来,没草料吃,就叫两声散散心。

车厢里沈青君叹了口气,这夜路,还长着啊。

如果他事先知道自己有这装货的车厢可以躺,或许他已经把这头驴子留在刘竹马家了,只是,没有那么多事先,来了就是来了。

登州城里,刘竹马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破天荒的没流口水,月底了,自己那兄弟现在估计已经出城了,只是自己都还没来得及送送兄弟,让兄弟再和自己喝一杯那叫什么大唐春。

黑暗里的刘竹马睁着眼,让自己把驴宰了送送兄弟也好呀,那条驴可是个好东西,香啊。他想起那条驴,笑了笑,伸手抹了抹嘴。

没事,想吃肉了,驴肉最好。

也是这时,那条驴子突然不叫了,一个劲儿的甩着尾巴,好像驱赶着蚊子一样要赶走什么。

沈青君听着旁边那条驴子的动静,也是翘着二郎腿躺着,往上面看,车盖挡着,看不到那轮下弦月。

登州和渠城之间,是一大片林子,林子很大,也是两天两夜。再往前走走,就有腐烂的落叶了,到时候马蹄踩在上面,又是另一种声音,在这两天两夜的路上,松竹镖局的马蹄踏过一年四季。

春花,夏草,秋叶,落雪,恰好都踏过。

因为都是熟路,所以也就不休息了,趁着夜幕无声而悄然潜行,早点儿到京城也早点儿安心,虽然登州到渠城只是一小段路,虽然到了渠城离京城还很长。

“镖头,听守城的士兵说最近经常在远处的竹林里看到人影,不会有什么事吧?”,陆青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举着火把四下照了照,小声问道。

登州和渠城间的那片林子里,住不了人,如果看见了人影,那便不是人。

陆青崖笑了笑“别大惊小怪的,这么长时间了,登州城百姓不还是好好的?出城进林子的采药人也是一个不少,就算有人影又如何?”

天下这么大,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既然不伤人,那咱们也就别找不自在了。

马蹄落下的声音终于变了,时不时会传出沙沙的声音,这是踩在还稍微有点干枯的落叶上的响声。黑夜里时不时传出响声,显得这个夜,尤为得长了,长夜难眠,或许便是如此。

林子大了,自然是不缺蘑菇的,虽然大雪覆盖住了野草,但还是时不时可以看见长在树干上的一两颗叫不上名字的蘑菇的。

没草料吃,有蘑菇也不错,这匹驴子,荤素不忌。甩着尾巴就要向边上走去,但奈何拴在马车上,还是什么也吃不到。

这驴子,看见远处有一颗稍微大点的蘑菇,倏尔倏尔又叫了起来,那颗蘑菇,有点儿像人头。

事实上,自从进入林子里那一刻开始,沈青君就感觉有一双眼睛,或是好几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这一行车队,只是那挺正常的,这么深沉的夜,长长的车队闯进静谧的林子里,总要惊起归巢的倦鸟的,或许正有出来觅食的猫头鹰,把脑袋转了一大圈眨着眼睛看向这里。就算真有什么,还是没什么的,长夜里打扰了人家睡眠,总要出来看看的。当然,如果是那寒冬里出来觅食的老虎,镖局这些人自然也是不怕的。

长夜,长夜啊。沈青君想出来治一下这闹腾的驴子,可是外面太冷,还是车厢里要舒服许多,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受寒了,就是平白给人家添麻烦了。

那驴子知道这蘑菇是吃不着了,竟是低下头咬起了地上一株朽木啃了起来,有啥吃啥,这头驴,不挑。

驴子啃东西的声音特别大,不过还好,这个长夜沈青君也不打算睡了,那么多个夜晚,也不差今晚一夜了。

陆青崖又加快了几分,举着火把往前照了照,前面有一颗巨大的松树,树上盖满了雪仿佛一座白雪雕成的塔,这棵树他记得。

那一年林子里的积雪特别深,车队在这个位置退不回去也走不出来,三十多号人,就靠着这棵树的枝叶烧着了取暖,原来,这棵树也跟着松竹镖局一样长这么大了。

最后的老人,还是抽着那一杆冒着微弱火光的旱烟,前面那孩子啃着几天前藏得风干的肉干吃个不停,沈青君还是那样翘着二郎腿,这时,他也有点儿作客他乡的感觉了。

这长夜,不睡觉还是有点儿难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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