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的夜晚,也总会过去,如何迟到的白天,也总会到来,林子里听不见城里的鸡鸣,但是天,还是亮了起来。
虽然亮的晚了些。
“镖头,你看是不是就让兄弟们就在这儿先歇歇,吃两口干粮再赶路。”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过去的夜晚就好像从来没有到来过一般,前行了一夜的车队,此时正走到一块略微空旷的平地上,大树相对少了一点儿,是个稍作休息的好地方。
毕竟,就算是铁打的汉子,还是要吃饭的,就算汉子不吃饭,大马不吃草,还是有一个脾气横的驴在那拴着的,再不停下吃点儿东西的话,这条驴子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旁边的车厢了,当然,停下来吃一顿驴肉也有点儿可能。
陆青崖举起了手臂,适宜后面的先停下来休整休整,好不容易有个稍微空旷点儿的地了。
车队停了下来,沈青君自然也就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一夜没睡还是有点儿吃不消的。
那些马上的汉子也都下了马,牵着马到附近的还长着几颗野草的地方,让马先多少吃点儿,人将就,马也将就,等到了渠城再好好补回来吧。
都是走过四海八方有经验的汉子,行囊里该带的东西自然也少不了,此刻这些人都从包裹里拿出一块大饼,这种饼容易放,不占地方,而且还可以填饱肚子,是专门给出门的人准备的。毕竟不是远行游玩,所以包括带的食物,大部分都是能将就且将就,尽量让包裹轻便一点儿。
当然,有的孩子还在长身体,自然要吃的好一点儿,虽然不知道那副虎躯还能长到什么程度。
孙褚的黑鬃大马名叫墨色,是当年皇帝爷把南蛮使者觐见的礼品专门赐给的松竹镖局,虽然这匹马是整个车队里最高大的,但却也是最受累的,这一夜,早已有点儿力乏,此时此刻,好不容易等到背上的孙褚要下马了。
只见孙褚下了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铁管儿前,从背包里掏出一块肉干,“管儿叔,你先吃。”
最老到的人骑着最老到的马,这匹黑头大马比较省力,本身铁管儿就轻,再加上在队伍的最后,也是像那条驴子一样,有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所以现在倒是不用刻意再去补给了。
铁管儿摆了摆手,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东西没吃过,什么饿没受过,还能缺小孩子的这两三口吃的,咱们镖局,不能饿着小孩子。”
孙褚又把肉收了回来,管儿叔不想吃,陆叔不会吃,那只好自己吃了呗,这肉干是真的香。
沈青君下了马车,看着旁边的驴子那一副不耐烦的眼神,默默解开了它的绳子。想吃什么自己去找,别跑太远,要不一会儿回不来。
这驴子一点儿也不扭捏,甩着尾巴就向远处跑去,它可忘不了昨晚那一颗像人头一样大的蘑菇。
看着驴子去找吃的了,沈青君就坐在了马车边上,他自己也带了点儿吃的,这么长时间总不能吃住都是人家的,他曾经也要给陆青崖金银细软,算是松竹镖局对自己照顾的酬劳,只是陆青崖没有要,陆青崖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可少年又何尝没有少年所坚持的呢?
带的东西不多,两三张饼几块肉而已,吃的也算不上好,连一壶酒都没。这些东西,还都是下山前陈塘偷偷给他塞里面的,什么都得带点儿,钱再多也总有用不上的地方,饭再难吃也有赶路将就的时候,不可能什么都安排好了,能做的,只有尽量考虑的全面一点儿。
不过,他没带酒却有人带了,陆青崖提了壶酒走了过来,他知道,这少年平日里喜欢喝一两壶酒,只是他不知道,这还是少年的少年为什么喜欢这杯中之物。
“出门在外,没办法烫酒,先将就着吧,到了渠城,我这年长的再请你去喝酒馆里烫的酒。”陆青崖把那一壶酒递给沈青君。
沈青君道了声谢“有酒就行,无需烫不烫的,烫过的酒喝的时候是热的,进了肚里也是热的,这凉的酒入口是冰凉的可咽下去还是热的,陆兄你说这多有趣。”
陆青崖看着这慢慢饮酒的沈青君,原来这少年,喝过凉的酒啊,那估计就是真的是什么酒都喝过了。
沈青君讲究的事情很少,喝酒算一样,他喝酒喜欢细饮,慢慢品尝,天大的事发生了,这壶酒还是要慢慢喝的,如果有些事是注定要来的,那便尽量去适应它。
“沈公子这是第一次出门走这么远吧?”陆青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误事,所以陆青崖的原则一般是出门在外不会喝酒,今天例外,少喝一点也行。
沈青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喝了口酒,是第一次出门,但这么远的路,走过好几趟。
陆青崖把酒杯放回了原地,小酌就行,一杯刚好,不能再多了,而身边这个年轻人,可真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沈公子,你们在青山上是如何生活的。”陆青崖终于问出了这个让他一直好奇的问题,他不知道青山上有人,但既然沈青君是从青山上下来的,那么青山上就肯定不会只是一个人。
沈青君想了想,好像就那样生活的呀。
“要让陆兄失望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和山下一样,也就是种地,养蚕,偶尔也会去打猎,倒是山上的雪,要比这里的大点儿。”
大一点儿,就是比山下这些年下的雪加起来都多。
沈青君喝了口酒,举起酒杯对着远远的青山,我在这儿很好,不用担心。
只是好不好是一回事,担不担心又是另一回事了。
“曾经,我们也想过把家搬到青山上来着。”陆青崖说过这句话,扭头就走了。
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就又要喝酒了。
沈青君晃着酒杯,目光有些黯淡,这次举起酒杯,是对着前面走了好远的陆青崖。
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我只能说以后陆兄或者思人再有什么事,就往山上来,只要我还在青山上,就不会不管。这次这杯酒,沈青君是一饮而尽,虽然到时候,在青山上可能再也找不到我了。
孙褚手里的肉干吃完了,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块,没办法,孩子饿,别的没带多少,肉干肯定要装满的。雪地中央的沈青君,那壶酒还能喝好久好久。
“镖头,以前来林子的时候还能看见野兔,山鸡什么的,现在到了冬天,连林子都变得冷清了啊!”陆青崖身后的年轻人,吃了两口干粮,揣着袖子坐到陆青崖旁边。陆青崖让这个年轻人跟在自己后面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爱说话。
长路上,最让人受不了的便是一路的沉默。
“以前大多数都是春天夏天来的,鸟兽正活跃,现在这时节,最好还是别碰见那些动物了。”陆青崖也是揣着手,想了想说道。
寒冬里碰见的动物,只有外出觅食的,以猛兽居多。
这年轻人表情略微失望,出发前他还专门带了张长弓挎在身上,还想着在林子露那么一两手给兄弟们开开荤。这个年轻人,叫林岐。来镖局也快有十年了,八岁就骑上了马,和陆青崖那时候一样。
陆青崖看着林岐挎的那张雕花长弓,说了声“弓不错。”
林岐听到镖头的夸奖,笑了笑,心头里有几分得意。
只是陆青崖却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弓不错,挺好看的。
挺好看,可惜没什么用,现在年轻人都喜欢那些好看的东西,衣帽这些就算了,人之常情,可现在就连弓都做的这么花里胡哨,满是雕花的弓,浑身镂空,这把弓最多拉满两箭便要被拉折。好看,却没用,不是比美的,武器只讲究能见多少血而已。
这人马们都歇的差不多了,那头驴子,再大的肚量也该回来了吧。陆青崖和沈青君同时琢磨着。
也就是那一瞬间,林中深处传出了一阵雷声,声如沉鼓,直直拔起人的心弦,只是,这不是响雷,而是动物的叫声,那种声音,只可能是隆冬缺少食物的大虎,弄丢了猎物之后发出的。
随着那阵虎啸,一头灰色的驴子突然从一旁的林子里窜了出来,在驴子后面的大地上,隐隐可以看见地面在震动。这头驴没什么好的,就一样,知道回家。
驴子本来是去找那人头般的蘑菇去了,可到了昨晚那个地方,蘑菇没找到,却看见了一匹如同这雪一般的纯白色美丽的鹿,连那一双鹿角,都如同冰雕玉彻一般,而鹿的身前,是一只有着黑毛的大虎。血盆的大口在驴子到来那一刻突然闭了起来,竟是不管那条鹿,眼睛看都没看就直接扑向了这驴子。
蘑菇是吃不了了,驴子撒腿就跑,所以,窜回了现在这个地方。
这驴子甩着尾巴倏尔倏尔叫个不停,松竹镖局那么多汉子,此时几十双眼齐生生盯着这驴子,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一条庞大的老虎出现在这些人的眼帘,这奔跑的老虎看见突然间这么多人停了一停,接着扫了陆青崖和孙褚几眼,竟是露出了一个像人类思考一般的表情。看见了这么多人而不跑的单独的野兽,只有一种,那就是有了道行快要化形的野兽。
这肩上生满黑毛的大虎,好像思索完毕,竟是没掉头,而是凌空便扑向了沈青君边上的那头驴子,常言道虎尾如鞭,这个速度扑过来的猛虎,沈青君就算被它的尾巴扫到也要断好几根骨头。
林岐此时握着那张雕花大弓,竟是一动不敢动,整个人好像被吓呆了。他走镖快十年,根本没碰上过老虎,更别提如此凶猛的大虎。只是他不动,还是有人动了的,陆青崖夺过他手里的弓,抽出一枝白羽箭,一松一拉皆在刹那之间。那离弦的箭仿若白日里凭空的一道闪电,直直射向大虎的眼睛。
也就在箭离弦的那一刻,雕花的弓断成两半,弓,是迟早要断的,不如断在自己手里,也不会打击了年轻人。箭离弦的同时,还夹杂着许多抽刀的声音,这些刀口上舔血的汉子,大多数都是不怕的,下一步便打算给这畜生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大虎却好像早感觉到了这一箭,竟是在空中改变了一下姿势,伸出前爪,硬撼那一箭,利箭在猛虎的铁爪上擦出了火星,远兵已过,短兵未到,大虎和沈青君之间,是一段再没有他物的瞬间。
可也就是那一瞬,一枚微小到不起眼的钢针,从队伍最后掠了出来,同样是一瞬间,钢针不见,却有一朵大红的花朵,开在了猛虎的左眼。
那个在马上过不了几年的老人,吹了口手里的铁管,他的烟杆,能弹出钢针。
左眼一暗的大虎,躺在了地上,呲着牙,左眼的血顺着嘴角流个不停。更是一副狰狞。这有着道行的大虎,此时暴怒无比。铁爪一挥,离他最近的一个抽刀的汉子胸口便塌了下来,血留个不止。
又是一扑,重新扑向了毛驴,它目的不是要杀光这些人,只是不出意外,刚那一跃已经可以叼了毛驴就跑,再快的骏马也追它不上。
只是它料到了那个看起来不好惹的中年汉子的箭,却没料到还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留了一手毒辣的针。
不过无妨,丢了左眼还能再重新扑向那头驴子,见识过的暗器,便失去了暗器的作用了。可是,那个他最忌惮的浑身横肉的少年,却在后面老头儿的示意下动了。
只见孙褚同样如一头大虎一般扑了过去,他手持一把巨大的开山刀,死死扑在了大虎的背上,大虎那巨大的身子,竟是半点儿奈何不了身上孩童的一身横肉,他可真是重啊。
这一刻,又有花开了,只是不同于左眼那一朵,这次是一大朵来自幽冥的血花在猛虎勃颈处绽放。
来回没几个回合,可没人敢说这不是一场恶战。
那一天,虎啸长空,悲鸣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