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新多了一个小坟堆,百年的大树下起了一块土,一点儿都不突兀,好像这坟堆,本就该在那里一样。
走江湖的,可以不信命,但大多都讲究个命。
驴觅食没错,虎吃肉没错,人拔刀,也没错。谁都没错,可扑食的虎死了,拔刀的人也死了。这不就是命吗?
一张价值连城的虎皮,换不来松竹镖局的一个兄弟,上一秒还要给大虎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汉子,整个胸膛都陷了一个坑,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虽然生死离别这镖局的人都已经见惯,可真到了这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是滋味的。
伤换伤,命换命,汉子换的不是大虎的命,而是换的沈青君的命,不管这个少年如何得总镖头的赏识,可他沈青君对松竹镖局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做客几天的外人罢了,所以,自己的兄弟这样死去心里更不是滋味。
对此,沈青君无法说什么,说什么也没用,人没了就是没了,而且是就是因为自己才被大虎一掌拍下了胸膛。
他能做的,也只有拿出一二两黄金给陆青崖,连多出一点儿钱财,都无法做到。普通人家,怀璧其罪,过多的钱财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再多的钱财也买不回那个逢年过节,就要回家看看老母的汉子的命。
这二两黄金,陆青崖不能不要,这钱财,不是给自己的,是给汉子一家的,虽说那一个年迈的母亲,要这二两黄金也没什么用。
可能如何呢?又能如何呢?在外走镖,连兄弟的躯体都带不回家,白发人想给黑发人上个香的小愿望都实现不了,二两黄金,到底能换来什么?
外出走镖的镖师不能喝酒,但有的镖师例外,那就是死在了这条路上的。兄弟们再给你留这最后一碗酒,走镖路远,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你就在这儿躺好了,虽说四季的变换,这座土堆可能会像以往的那些土堆再也找不见。
在他乡倒下,只能永远留在他乡,镖师的命,只能如此,就算是白经石,也只能在祖师堂空挂一副像而已。
没人说什么,没人知道该说什么,这些不善言谈的木讷江湖汉子,只能默默倒了一碗酒,看着坟堆,相顾无言。
真正想喝酒的人却不能喝酒,这碗酒,是永远喝不到了。还有那么长的路,下一碗酒,是不是就该兄弟们为自己而留了?
只是到时候,我又会躺在那一个土堆呢?它离登州城又有多远呢?
是远是近,都不会再找到了。
大虎的胸腔里,有大半颗黑色的丹药,等半颗变成了一颗,他就可以化形成人,名正言顺地走上长生的道路,它在密林里修炼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死在了林子里,连张皮都没留下,什么都没留下。
那半颗金丹,山上仙师会出个好价钱,去了头的有道行的虎皮,朝廷大员会出大价钱买。浑身是宝的大虎,为了一头驴子,多少年道行毁于一旦。
这些东西卖得的钱财,每个月都会分出一些留给死去弟兄的家人,虽然大部分的兄弟都是孤身一人,虽然大部分的家人拿了多的钱财也没什么地方可用。
卖给谁不是卖?谁的钱不是钱?所以,沈青君拿出了一小块仿佛生着血丝的古玉,交给陆青崖,算是自己买下了这些东西。
欠松竹镖局的够多了,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儿了。连牧雨那块古玉,都不能完整给人家,怕被认出会多给人家添些麻烦,只能切成几块,拿出一小块罢了。
虽然只有一小块,可买这些算不上什么好货色的东西还是绰绰有余了。
土堆里的那个汉子,沈青君连脸都没见过几面,名字还没来得及问就没了,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可发生了的,注定没法改变,不能因为他死去了就把自己的驴杀了补救,这是没意义的,当初是自己牵驴出山的,有什么错,都怪自己。
那一碗酒,不管土堆里的人喝到喝不到,车队都该继续上路了,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叙旧。虽然那个人是注定喝不到那碗酒的。
这次的启程,伴随的是长长的沉默,连最爱说话的林岐,都不说话了,原来,真正的打猎和自己想的打猎还是不一样的,兔子和鹿不会趴着不动让你去弯弓搭箭,更何况不光只有兔子和鹿,既然选择了丛林就必然会和猛兽相遇。
可他,在那一刻,连弓都不敢拉。
孙褚也放下了手里的肉干,他身上还有未干的血。这是他头一次不想吃肉干了。他的马后,铁管儿还在抽着旱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么多年了,生死都见习惯了,只是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轮到自己呢?
陆青崖吹了长长一个响马哨,要上路了,身为总镖头,这么多年他看见的只比铁管儿多,不比铁管儿少,可他没办法像铁管儿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身为总镖头,他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只有把这些事压在心底,不能耽误整个车队的行程。
他没有安慰身后的兄弟们,也不会安慰人,谁都清楚,既然走上了江湖就要有相应的觉悟。
这次沈青君没有坐回车厢,而是骑上了自己的毛驴跟在旁边,虽然陆青崖回过头来示意他让他躺回车厢,可沈青君拍了拍驴子。
车厢里有点儿闷了,出来透透气。
那头驴子,也不叫了,好像被刚才的大虎吓破了胆,尾巴也不乱甩了,就魂不守舍地跟着前面的马,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
铁管儿却扬了扬马鞭,和孙褚并肩而行,抽了口旱烟,夸奖道“刚那一刀漂亮。”
孙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第一次被人夸,只是他又想到当初自己连刀都不敢拔,脸色又掉了下来,这只能砍畜生的刀,又有什么用?
铁管儿眯缝着眼,叹了口气,孩子想法简单,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想的什么,他又抽了口烟,淡淡说道“现在是砍畜生的刀,再过三年,你就可以把所有对你陆叔动手的,来犯松竹镖局地界的对头,统统乱砍一通。好好跟在你陆叔后面,看他是怎么出刀的。”
十二三岁便能拔刀斩大虎的孩子,以后还砍不了一个大宗师吗?
只是,镖局的年轻人到底还是少的,都是些快四十的汉子了,要不是他和陆青崖两人注意到这一点,多带回了几个年轻人,像孙褚,像林岐,要不然松竹镖局早已青黄不接。
孙褚点了点头,摸了摸背上那一柄不带鞘的虎头开山刀,虎头开山刀,先斩下来的,便是一大颗虎头。
“管儿叔,我可没见过你的烟杆子里还有钢针呢?”孙褚看这铁管儿的那一根烟杆,下意识地躲远了一点儿。
铁管儿又嗤笑了一声“你才多大,能见过什么,等你和我这岁数了,就什么都见过了。”
松竹镖局的催命针,在江湖上大名鼎鼎。
“你知道吗,整个车队里现在最难熬的就是那个少年。”铁管抽着烟指着那骑着驴子的少年,又摇了摇头,“算了,你才多大点儿,能知道什么。”
孙褚看了看沈青君“他?我觉得看起来挺好的。”
铁管儿拍了他脑袋一下,不再说话。
就是因为挺好的,才难熬。如果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倒是没一点儿负罪感,毕竟只在乎自己的人能有什么心?正因为这个少年挺好的,他才会把所有的错归在自己身上,别说陆青崖,就算让铁管儿来看,他也一点儿错没有,车队的汉子们,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怨谁,才把一切归在了这个外人身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难啊,到他这个岁数的人还是挺难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说不得,因为说出来没什么用。
第二个夜来了,这次的夜晚,是安静得诡异,真的没有了一点儿声音,不见倦鸟回巢,不见觅食野兽,哪有什么白鹿什么大虎,安静的好像全是一场梦,只是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连马蹄的声音,都轻了下来,踩在落叶上,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林岐好像终于回过来了魂儿,想和镖头搭两句话,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想说的太多,便什么都说不出口,说来说去,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了。
所以,长路上最怕的便是一路沉默,沉默到了诡异,这么长一条路上如果谁都不说,那么安静得,就好像他们从未活过。
今晚的云层很低,连月亮都看不见了,没有月光的夜晚,夜路更为难行,这些人手里的火把,又到底照亮了什么?或者是他们到底想照亮什么?
“哥,吃肉。”到底是孩子心性,孙褚受不了这些大人们的沉默了,拍马走到沈青君旁,从包裹里拿出一块牛肉递给沈青君。
“谢谢。”沈青君没有拒绝,收下了风干的牛肉,让外人看,怎么都是这个叫自己哥的孩子看起来要大点儿。
铁管儿旱烟的那点儿微弱的火星,此刻竟好像比众人手里的火把都要亮一些一样。
透过那一点儿火星,能看见他笑着咧开了满嘴的黄牙,看着前面那两个对他而言还是孩子的孩子点了点头。
这不是就挺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