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雾气还有些,或许残留在了人的脸,离四海别院近点,便能听见一阵阵齁声连天。说睡一天就睡一天,差一息一刻就不行,这些走江湖的汉子,是真的累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雾时,别院的门开了些许、关了些许,有一个佝偻的老人,手里掂着一个沾满灰尘和油渍的钱袋子,驼着背,哼着小曲往远处缓缓走去。
好像老人都醒的很早,或许做了大半辈子梦了,该好好看看白天了,又或许,已经活在了梦呓的一言一语里。
铁管儿用那杆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的烟管,轻轻敲了敲自己背,睡什么睡,都这个岁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了今天明天,总有的睡的,所以就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多抽两口烟罢。溜走了这么多岁月,除了这把老骨头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就剩这杆烟,还有与那些后生们的两口酒了,所以买烟去了,也不知道还能抽几口。
不知停了几阵凉风,不知是在哪阵凉风之后,有一个瘦弱却挺拔的身影取代了门前那佝偻的身影,沈青君也想要多睡一会儿,可是有一只白鹿,始终没能走出他的梦。
那间气派的天字客房里,饭菜动了零星几口,两壶烫酒,也从烫变凉只剩下了空空酒壶,别的都似最开始一样,仿佛若不是这些,没人知道这个房间还有人来过。
新月旧月,都升在同一场夜,新人旧人,皆路过同一条街,别院大门之前,后来者的脚印慢慢覆在了前客脚印之上,紧接着又是一阵凉风,把来客的痕迹吹散全不见。
随便走走,好歹是大城渠城,看看这大渠风景,渠水悠悠。
好像是第一次来渠城,初来乍到,也就走哪算哪了,毕竟第一次来一个陌生的城,处处不识,处处皆风景。
不急不缓,一悠一悠,才刚刚踏出了几步,似乎便有风声把潺潺流水音送入了耳中。应该不是那条闻名天下的大渠,那条渠不应该离得这么近。
沈青君看着身前,那是一座高高的拱桥,风还小,拱桥下浑浊的江水缓缓流着,有人要睡上一天,有人不知多早便已经起来,拱桥上人来人往,倒有几分热闹风光。
这条江叫走城江,是埋城河的一条支流,虽然远不及埋城河汹涌,但到底是藏了埋城河的一丝险。
只是或许在这居住久了,也就适应了,这江风,多少是有些逼人的。
拱桥下,有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正把网向水里伸去,男人自己置办了一个小店,生意说不上多好,但养活家里妻女还能余盛几颗闲钱,但也仅此而已了,和城里那些大人物比,他的家当,或许都算不上人家的几颗闲钱。
男人嘛,总希望自家妻子能用稍微好点的脂粉,孩子逢年过节也能置办一身碎花新衣,最不济哪天家中老人生病,也能有钱就医才是。
这本就是男人的本分,他没读过什么书,去仕途捞两块碎银那是一辈子无望了,但活了半辈子也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这走城江中野生的鲤鱼,肉质可要比别的地方那些鱼高出好几个档次,京城皇帝爷的宴席菜单换了一遍又一遍,唯独少不了这的鲤鱼。
所以每天让孩子帮忙看着小店,自己带着抄网守在江边,或多或少,总是要有两条落网的,不至于空手而归,不多不少,每次拖着网上去,不管多少鱼总会很快卖完,刚好能偶尔给妻女换换行头,去那边高楼看看稀罕物。
或许是被这江风吹多了,男人的皮肤看起来格外的糙,远远看去仿佛断崖边那一棵老树。
又是一尾大鱼跃起,红尾青鳞,鳞片闪耀着光芒欲与红日相比,只是沈青君注意到了,鱼嘴旁边有一丝光,好像比那鳞片上的更夺目些,那是鱼线,这条鱼正死死咬住鱼饵,也被鱼钩死死钩住。
只见鱼线猛地一提,银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这条大鱼便被甩在了沈青君旁边的鱼篓里。
拱桥之上,一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这一身不应景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格外应景,仿佛这不是渠城闹市,而是那深秋的寒江,孤雁掠去,不过一天地,一蓑衣。
不同于那为了生计的男人,老叟在拱桥的年月要更早一些,老伴没得早,家里儿子却挺有出息,自己组织了一支商队,也是做的天南地北的生意。
没什么忧虑,儿子用不着自己担心,老人的生活似乎只剩下了钓鱼,不论风吹日晒,一年四季。
沈青君倒是看得挺感兴趣,靠在石栏边,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老叟钓鱼。
在这四周钓鱼的,自然不只是老叟一人,桥下还有许多鱼竿高高撑着,只是这些鱼竿的主人,目光却不在水中,反而都在看桥上风景。
全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清一色穿着绫罗绸缎的名贵衣物,整个渠城的纨绔子弟,在这能找到大半,原因更简单,江水中鲤鱼多,拱桥之上,往来的姑娘更多。
江风虽紧,却解风情,哪阵风如果刚好掀起路过桥上的不知哪家小姐的裙边,露出干净的罗袜和半截莲藕般的小腿,再配上姑娘们那不谙世事的娇羞脸庞,可真是随了这些纨绔们的意。如果哪个运气再好些,或许还能知姑娘芳名,更有机会日后一叙。
不知不觉,江风吹去浪花几许,老叟似乎终于留意到了身边的年轻人,更留意到年轻人那双丹凤眼里的馋意,自己这一钓,好像钓出了某些人的瘾呐。
他对沈青君感觉还挺好的,挺懂事一个年轻人,观渔不语,哪都比桥下那些个纨绔子弟强。
也没有多少言语,只是把鱼竿一递。
“试试?”
“谢谢。”
沈青君还了一个微笑,接过来鱼竿,老少之间都挺默契。
挂上了饵,顺势把鱼钩放入江中,江流中央,一朵水花轻轻绽开,沈青君动作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老叟心中都不禁惊叹。
要知道,年轻人从来没几个对钓鱼感兴趣的,至于那些个纨绔子弟,更是提都别提。
想到这儿,许久之后老叟终于说话了。
“看公子这钓法是经常在大泽湖泊那静水中垂钓?”
姜还是老的辣,沈青君点了点头,静等下文。
老叟得意一笑,接着说道,“公子的钓法,在汹涌的流水中怕是很难钓到鱼啊。”
沈青君提了提鱼竿,试探问道“轻了?”
老叟满意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不光懂事,还有悟性。
沈青君又是一个微笑,还是两个字“受教。”便把鱼竿还给了老者,悠然朝拱桥那端走去,老者也自顾自地甩着竿,就好像那个少年从未来过。
风好像轻了些,桥上的姑娘,似乎也多了点。
润物渠,天下第一渠,北起东北山川顶的一个大泽,南到波涛汹涌埋城河,纵贯南北万亩良田,多亏这条渠,才不至于让几州百姓过于吃紧。
山川正好,揽锦绣湖光,到底是离闹市远了许多,一路上少了人迹,伴上了鸟语,这个时节很少有树木还能枝繁叶茂,可偏偏越往顶上走,渠水流过,竟尽是绿意,不愧是润物渠,可润万物。
山顶一角,立着一个八角高亭,在这里,能俯瞰整个渠城风光,这儿的主人给它留下了一个望渠楼的气派名字,沈青君正倚在对着渠水的栏杆旁,一点一点地喘着粗气,他的身上,早已落满了一层细汗。
很久没有登过山川,也很久没有走过长路了,沈青君望着眼前景色,天水相接,承云川一片,一方渠城,竟如同被挽留在梦境中一般,梦中城,城中梦,迟迟未醒。
虽是渠城最好的观景处,望渠楼上却没有几个人,除了沈青君,便只剩下另一边身着蓝衣,闭目养神的一个男人,或许是百姓没闲心走这么远,又或许这本就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地界。
男人对沈青君毫不在意,沈青君也没有打扰这个男人,他接着闭目修行,他依旧看云与水同流,一方在天,一方在地,那时,白云浮起了衣袖,泽水溅湿肩头。
沈青君的眼是极好的,虽然站得如此高,但云淡时,往下也能零星看见渠城的一条条街,还有许多模糊的人影,或许是出来招呼生意问打尖儿还是住店的小二,或许是趁现在有一身力气东奔西走的挑夫,也可能是穿金戴银,披一身红夹袄点缀着白羽毛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来看看花灯......
街的尽头是另一条街,屋檐之下还是屋檐。就好像沈青君手边的云一样,渠城中的人影,也是时聚时散,一幕一幕好似花灯走马,照亮百味人家。
不经意间,云头似乎飘来了一声叹息,好像山顶的风那般凉。不管哪道人影,似乎都可以回到开始的地方,可是公子呢?是否还能归家。
不知哪时,云携着水,被风吹满了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