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用剑如风,使刀如洪,轻灵多变的剑法,用大开大合的刀使出来,难免有些不伦不类,刀就是刀,剑就是剑,这两个没什么可比的,但治病嘛,不讲究那么多,只管照着剑谱走就行,虽然,沈青君只能使出来一招半式而已。
没有妙手回春的郎中,没有巧夺造化的良药,只有一卷古老的剑谱,沈青君这副身子骨,堵不如疏,只能靠一遍遍的走这招剑,才能护住这一副仿佛纸糊的身子。
所以,松竹镖局的行程,因为沈青君,又在四海别院歇了一天。
不光陆青崖,包括松竹镖局所有见多识广的汉子们,也没见过类似沈青君使的剑法,天下剑法多少相似,山上仙师的剑法他们也见过不少,只是门前少年用唐刀使出的刺挑拨挂,角度刁钻,一个上挑又暗含了拨和挂,千变万化,又万变不离其宗,这一招剑,仿佛毒蛇腥风,缠上了就要分出个你死我活,不留一点儿余地。
“是一把全是杀气的剑啊!”陆青崖在客栈中暗暗观摩着门外的少年,虽然他的手法生疏,连动作都连贯不起来,往往一招剑过后,要停好长时间才能挥出下一招,但纵然如此,一股淡淡的剑气还是刮得陆青崖脸上生疼,如果把刀换成剑,那又怎能得了?
陆青崖又看了会儿,就往自己客房走去,独留门外那挥刀如剑的少年,和愈来愈重,好像要让天地重新回到一片混沌的剑气。
没办法再看下去了,再往下看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这双眼睛。
剑法太高,剑气太疼,少年太弱,等到春痕重新回到鞘中,天边上,是一轮快要落了的昏黄的日头。
在那一片昏黄中,有人在默默装填着货物,也有人在日落中重新等待日出,还有人在青山上,担心着自家的少爷,多好的少年,为什么偏偏要走那一招剑?走这招剑的,还偏偏是想多看看世间美好的自家少爷?
孤独的人最爱看黄昏和夜空,缺少了沈青君的青山,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一轮泛着倦意的日头?赌楼中那一双藏了天下妩媚的眼睛,秋波流动,酒馆里那一双带着风霜和杀气的眼睛,仿佛要把曾经的光景重塑,还有一双比最繁华的星空还要璀璨的大眼睛,在小屋里眨个不停,好长时间了,她想青君哥哥了,好想好想。
谁人都不孤独,谁人都曾孤独。
也不知道某个惹人牵挂的少年郎,他到底怎么样了。
黄昏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金红,或许只有在日落的时候,天空才最光彩夺目,日落了,桥上的少女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钓鱼的老人还是像往常一样,放了一篓鱼,提了一条鱼悠然自得的回家,拿大网的汉子今天手气有点儿不好,回去又得被数落了,还有拉着姐姐来河边散心的少女,又没看到那个公子哥就得回去了。
夕阳下奔波着四面八方的人,那一片金黄的天,在提醒他们是时候回家了。
松竹镖局的车马,也在这时候整顿好了,沈青君身上的汗,很快就被这冬日里的风吹干,孙褚早已经把他那条好像一直吃不饱的倔驴签了出来,还是这行人马,还是这条驴子,松竹镖局,又要上路了。
沈青君这次没有躺回车厢,好不容易碰上这样美的黄昏,他想多看两眼,骑着那条小毛驴跟着车队,一起向夕阳中走去。
到处都是一片暖洋洋的金黄,走城江都没发出一点儿声响,河边的垂柳柳条在微微摆动,它扶不住风,也不能像江水一样跟着夕阳一起走,只能摆动着柳条,好像曾经那样摆动。
过了走城江的拱桥,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渠城的城门,渠城的县令,陆青崖来时就已经和县太爷打过了招呼,城隍庙里,更是香火旺盛。香火好,坐镇渠城的神祗本事就大,神祗有本事,城就好,越来越好。就好像登州,城小香火少,神祗半活不活,越来越差。
这个时候,人们都回去了,所以街道上的人就少了,道路宽敞,松竹镖局的人马一路畅行,倒是在走城江的拱桥上,车队与一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的少女和另一个看起来闲适淡雅的少女擦肩而过,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停了一停,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了什么,她就在原地停了一停,看着身边那一行车队慢慢过去。
“姐,我想起来了!你看那个骑驴的公子。”赵桃夭欢腾着跳了起来给自己姐姐指着走远的车队,赵清猗顺着妹妹指的那个方向,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骑驴的公子,一袭雪白狐裘,黑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他此时正在侧着脸看夕阳。
的确比书院那几个公子好看多了,赵清猗想了想,那几个书院君子,没有一个愿意骑小毛驴的,哪个出门都是骑着把鬃毛梳成小辫的大马,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一样,骑着大马的书生,见多了,骑着灰黑小毛驴的公子,倒是第一次见。
“姐!是不是比那几个伪君子加起来都好看!是不是,是不是!”赵桃夭拉着姐姐的手臂一直甩着,她都没注意,这车队里某个骑大马,背长弓的青年,在路过他们的时候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是在马上摆了好几个姿势。
不过这次没人觉得土了,姐妹俩只顾着看沈青君了,都忘了还有林岐这一号看起来呆呆的人。
“镖头,你看见刚刚身后那两个姑娘了没,就咱们上次碰见那两个,她们好像在盯着我看个不停哎。”林岐又正了正身子,把后背挺得直的不能再直,他相信,此时那两个姑娘一定在盯着自己帅气的背影,无法自拔。
陆青崖扭头瞧了瞧,果然是九千岁的千金,只是姑娘们看的,好像不是林岐那个方向啊,不过看谁都好,看看就行了,你摆摆姿势也就行了,咱们根本就不是能和人家有联系的,这等身份,肯定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用不了两三天,九千岁府里那几个山上的护卫,也就该来了,这两个姑娘迟早还是得回京城的。
“镖头,咱们是不是要去狐丘了。”林岐挺直后背,一脸严肃的问道,他觉得就算身后的姑娘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自己现在的表情还是帅的不能再帅,这样一会儿再来个不经意的扭头,这一张脸,肯定能让两位姑娘痴迷。
听林岐说话的语气,陆青崖不用回头就能猜出来这青年脸上,是好像受了什么冤屈的表情了,表情正经,说的话也正经了,现在要去的,正是狐丘。
那边虽然没有多富饶,但是山上仙师多,是肯定要去走一走的。
“喂!前面那个公子。”赵桃夭跳起来喊道。
只是该扭头的人没听到,不该扭头的人听到了,他看了一眼镖头,眼神自得,听到了没,这是姑娘在喊咱公子呢?
所以林岐再次捋了捋头发,做了一个自己最帅的扭头,觉得这一扭头,肯定得让两位姑娘春心大动。
只是他扭头在看姑娘,姑娘却没注意到他,沈青君还在驴背上看着缓缓下沉的夕阳。
“管儿叔,你说林岐那小子在马背上干啥呢?一会儿伸个手,一会儿挺下腰,扭来扭去的有点儿像咱们院里的毛毛虫。”
上了路,孙褚就开始啃自己带的肉干,要不然这么长一条路,不吃点儿东西该多么无聊啊。
铁管儿哼了一声,那小子能干啥,就是做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白日梦,就那几个动作,让铁管儿来看都是土气的不能再土。
铁管儿还是没松下手里的旱烟,今天的烟雾,好像比平常都淡了点儿,味道却比平日里都浓了点儿,还是这用了白花花银子买的烟叶,味道好啊!
孙褚包裹里的肉干少了好多,因为没那么大的地方了,原来装肉干的包裹,此时里面装了一个白瓷花瓶,孙褚每次一打开包裹,都是满眼的喜爱。
不过孩子装的东西多,老头装的东西少,那些多出来的肉干,全由铁管儿给孙褚带着了,铁管儿也曾经咬了两口,却没有再碰,还是现在年轻人的牙口好啊!老了不中用了,连肉都咬不动了。
此时那日头沉下的只能看见一条红线,车队已经走远,听不见姑娘呼喊的还是那骑驴少年,沈青君拍了拍驴背,那头毛驴甩了甩脖子,却没有叫唤,就那样默默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那桥上的姑娘,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林岐,是确保自己连拱桥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才停下了马上的动作,重新软下了腰,趴在马背上,刚那些动作是挺好看的,就是太累人了,林岐觉得就凭自己刚在马背上那几个动作,绝对可以和街头那些胸口碎大石,口吞宝剑的手艺人比上一比。
只是街头的手艺人有人捧场,在马背上摆着动作的林岐,没有姑娘去看。
日头已经整个沉了下去,天上那好像被火烧过的云彩一般也渐渐失去了余温,沈青君扭头收回了视线,他现在想的,是某个素不相识的少女,是不是正在回家的路上,会不会回到家以后会变的害怕黑夜,会不敢再出门呢?
也做不了什么了,那些碎银,希望能让她平安到家吧。
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哒,格外的响,整条街上都是马蹄落下的响声,倒是别有一番旋律。再往前走,就是渠城城门了,出了城门,又要走上好一段路了。
这些汉子在四海别院居住的客房,早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有新来的人马停在四海别院门前,看见客人的掌柜就像看见老友一般笑着迎了上去,这些人又会住在谁曾经歇脚的客房,又会不会有人在某一间天字客房的鱼缸里,不经意间发现不知道是谁留在这里的鱼钩呢?
四海的朋友出去,四海的朋友过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不变的客房里,客人换了又换,日子久了,连掌柜的也记不太清都谁在这儿来过,又有谁在这儿告别,春秋曾几度变换,留下的,也只有这个不知道记住了多少人脚步的旅站。
到城门口了,这渠城的南城门和北城门一样壮观大气,轮流守城的士兵齐整整地在门前站了一排,清一色的大宋锁子甲,手上握的长矛还闪着寒光,远远看去就尽显威严。
和来时一样,进城了先亮一亮松竹镖局的通关文牒,现在出城了,也要把自己的文牒,给在这冬日里的守城人看一看,自己放心,守城的护卫也放心,进城出城,没有一点儿麻烦。
马蹄踏出那一扇厚重的城门,松竹镖局的车马后,是那一座金城千里,一片富饶的渠城。
陆青崖提了一提缰绳,身下一匹骏马把前身高高抬起,紧接着就是一声嘹亮的马啼。
要走了,下一座城,是狐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