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埋葬在棺木旁,当老者用尽毕生之力封住了棺材上那草芥般的缝隙,翻腾的云海突然平静了下来,化作层层黑雾慢慢散开。
也再不见黑影从浓雾里出来,尽管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的,很少,还留有一个完整身体的,更少。
漆黑的棺材突然没了动静,曾千秋就差把脸贴上去细看,他看着棺材上的咒印,又突然扭头看向了这个辈分比自己还高的老人。
沉迷的人仿佛突然清醒,曾千秋立刻向后撤了一大步,看着棺材的眼中,还藏有几分后怕,指尖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有好几张泛黄的符凭空夹在了指尖,隔空一掷,泛黄的符纸似乎打入了棺材里,黄符散发的光芒,如同一条绳索,将棺材死死封牢。
曾千秋看着自己双手的白骨,眼里同样闪过一抹坚决,这棺材,的确不是能随意打开的,但为了白日楼,为了功法大梦,这棺材同样是必须要开的。
回头看向身后,只剩下了寥寥数人,多少还带着透骨的伤痕,仅存下的这些人冲着曾千秋点了点头,金光一闪,每个人手上都多了一条绳索,金光灿烂。
如同早有准备,这些人都自觉与那棺材隔了好远,将绳索扔出,绳索如同有意识一般,自主地便在棺材上饶了一个圈。
这口棺材里仿佛装了山川,湖海,日月,这些白日楼弟子使出平生修为,才勉强拉起这口棺材,似乎肩上拖着的绳索那端,绑的是一方世界。
不能随意打开的棺材,那便带回宗门,到了自己家的地方,总不用再什么都顾忌一遍。
也不知是否是沈青君的错觉,他总觉的棺材被白日楼弟子拉过去时,那方精致的红木廊桥,突然模糊了许多,好像消失不见,而那黑雾,还是如此浓重。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看见黑雾后露出了一幅巨大的牌匾,高大的牌匾长在了浓浓的黑雾中,牌匾上黑底白字,幽冥地府四个大字如同是磨碎了过去所有死人的骨。
原来桥的那边就是冥府,那些黑雾正是冥府的死气,活人接触半分就会化作白骨,可是只有冥府中才有的死气之雾,如今却充斥着这座断楼。
沈青君甚至还看见,牌匾下有两个眼里猩红的黑影,身后跟着许多神色木讷的阴灵,这两个黑影仿佛是冥界的引路人,将阴灵牵引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牵引到牌匾后的冥府深处。
但是所有的景色突然间便消失不见,一眨眼,黑雾还是黑雾,而黑雾后的那抹猩红,却没再看着他们把棺材抬走,似乎是扭了扭头,那个角度,正好看得是幕布外的沈青君。
沈青君挤了挤眼,好像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再把眼睁开时,黑雾后哪还有什么猩红?可他就是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感觉正如同这场雨夹杂的寒意。
就在他们将棺材拉过小桥时,突然间幕布的画面开始震动起来,他们四周的景色竟然开始流转变换,黑雾,消失了,红桥,也消失了,不知道是他们周围的场景变成了山谷,还是他们不知道怎么便出现在了山谷之外。
那个山谷,正是太上长老记忆中的山谷,这些人正在山谷前,拉着绳索,抬着棺木。
太上长老脸上的表情还是如同枯死的老树一般苦涩,赫赫白日楼,这一次是真的伤了筋骨。
出了生与死的国界,重新看到了人间的蓝天,现在可以辨别方位了,也是时候回云梦圃了。
当初他们飞起白日楼,远度几万里,不知何州,可再次出现时,就在云梦圃附近,这山谷,不过是云梦圃周围的一个小山丘。
哪还用辨别什么方位,只要不出青州,那就是自家的方圆几里,不过弹指间,便可出现在白日楼。
或许这之间的过程太过于平淡,幕布黑了下去,这一次,很久很久才再度亮起。
再次呈现的画面中,已经是在白日楼,曾千秋好像把自己关在了放有掌门手记的书房中,他的手边,除了那几册掌门的手记,还有成山一般快要看不清颜色的古老书卷。
他应该是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必须想明白的问题。
那方小木桌上,第一任掌门柳梦的手记,不知被他掀开,还是被风掀开,柳梦手记旁还有一本不算薄的小本子,依稀能看见大梦功法四个字,大梦功法上面,还躺着几张薄薄的纸张,那是最关键的第四任掌门所隐藏的书页。
那几张书页上,仿佛有几个文字在闪着亮光,曾千秋忽然将手拍在了桌子上,那块小木桌似乎经不住这般摧残,一直摇摇晃晃。
桌案上一片狼藉,曾千秋如同顿悟。
幕布一暗一明,又是一轮明暗的转换,这一幕,是白日楼的大堂中,数位长老坐在画像前的太师椅上,万千弟子齐齐跪拜,曾千秋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走上了楼,跪拜的弟子眼中尽是不解,正襟危坐的太上长老,看着从身边走过的曾千秋,眼里有点儿犹豫,他猜测到掌门人要做什么,可他到现在依旧不确定,是否可以这样做。
幕布的画面走过了白日楼一层又一层,最终停留在了白日楼的楼顶,沈青君没能走到的顶楼,如今在画面中也算是清晰看到,顶楼布局十分怪异,顶楼中还藏了一个阁楼,而顶楼,也只有那一间楼中屋。
曾千秋推开那扇常年无人问津的屋门,屋门后,只有一把椅子,这间房屋,只有掌门才可以进入,历代掌门都曾在这里闭关沉思,曾千秋坐在那里,尽管手已经变成了白骨,可还是看见连白骨都在抖动。
这时,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他带上了那个曾经掌门人的余温都已经消散的椅子,往门外走,来时一楼又一楼,去时依旧,一楼一楼地下去,幕布的视线,最终停在了那一层让弟子整理好不久的空荡楼层。
正是沈青君所在的这层楼。
空荡死寂的楼层里,只有中心处,放了那一口从鲜血的江水中,流来的漆黑棺木,他把那张椅子摆在了黑棺前面,坐在了上面,白骨带着全身都在抖动。
漆黑的棺面上正映出了他的容颜,似乎自从回来便没有修过边幅,头发乱糟糟成了一团,没有光泽的脸上还带着扭曲的笑容,黑棺映着他的眼,他的眼映出了黑棺,一幕幕与一幕幕重叠。
扭曲的笑容一直不曾收起,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白日楼的第八任掌门,竟成了疯子?
坐在棺木前,他的全身都在颤抖,当时的他或许早已笑出了声,这口黑棺,对他仿佛如同至宝。
扭曲的人扭曲地笑,白骨的指尖,不知何时亮起了光,仔细看去,每一个指尖所散发的光芒,都形成了模糊的字迹,十根手指,恰好十颗小字。
从幽冥而来,往幽冥而去。
不像那时,曾千秋用出了全身修为的一掌,才将棺木打开了一条小缝,黑紫色的小字悬浮在他的指尖,白骨的手放在棺材上面,只是轻轻一掀,整个棺材盖竟然真的如同朽木一般,起开了大半。
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只见阴风呼啸,无数的黑雾从棺材里蜂拥而出,幕布的画面已经被黑雾填满,不知是黑雾未曾消散,还是幕布里没有了画面黑了下去,总之,记忆的幕布就停留在了这里,啪嗒一声,洒落了阵阵水花。
这便是曾千秋一生的最后一幕,又可否会是最后的白日楼?
沈青君挠了挠头,倒是从曾千秋的记忆里知道了许多,至少把白日楼变成废墟的黑雾,是他亲手放出的,可是,沈青君看着这还是被封住的棺材,难道棺材中只装了来自冥府的死气吗?如果只有死气,又和大梦功法有什么关系?
“你往后站站,给本大爷离远一点。”奉仙走到棺材前,低下了腰,好像在找什么一般,不知道棺材里装了什么,那他便要亲自看看。
似乎找到了,奉仙一抬手,把一团金闪闪的东西扔到了沈青君手上,金光灿灿,正是捆在棺材上的绳索。
传闻海上有仙山漂浮不定,仙山中有三条腿的灵兽,名为赤夔,其筋可炼制绳索,捆仙伏妖。
奉仙手上粉光流转,他没什么开棺的法诀,也不需要开棺的法诀。
他的手,刚放在棺材边,便有无数的黑雾出现,死气刚出现便和粉光碰撞过去。
平地里有阵阵风掀起,撩动了远处沈青君的衣襟。
有一块破木板被风吹下了断楼,好似树叶一般飘零在雨中。棺材,被打开了。
就在整个棺材都被打开的那一刻,连奉仙,都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一瞬间所有黑雾都汇聚在了一起,好像要把整个天空遮蔽。
奉仙看着席卷而来的黑雾,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粉色的光芒在全身盛开。上面是漆黑的天,下面是粉红的海。
海的浪花竟把黑云朵朵逼退,死气消散,海归于天。
奉仙站在完全被打开的棺材前,只看了一眼,便连退了好几步,似乎多少有点震惊,他背对着黑棺,面朝雨幕,在想什么依旧看不出。
沈青君满眼疑惑,也不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呀,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能让奉仙连退数步。
往前走了几步,发梢已经把雨水湿透,他已经愣在了雨幕中,挪不动脚步。他曾想过,棺材里或许封印着厉鬼怪兽,或许是一打开就会哀鸿遍野的毒雾,可从未想过,棺材里只躺了一个姑娘,她青丝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