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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进一个小区,眼见有一幢最高的建筑在中心,来不及多想,她一头扎进去,毫不犹豫冲上楼梯。可这直线楼梯似乎没有尽头,而且越高越陡。追兵几乎摸到她的脚,她惊叫一声,连跑带爬地往上蹿。

不知什么时候,追兵已经不见了,她喘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楼梯的尽头。这尽头只有一阶梯、一只脚的大小,不能停留,下面左右各一条路,其中一条就是她上来的路,她只好从另一条路下了两阶才有站脚的地方。她打量了周遭的环境,心里充满了疑惑。这幢楼从内部看,似乎是方金字形,上下足有上百层房间,每一层都有无数相同的房门,都紧紧地闭着,但没有任何的路径可以通向任何一层,房门外也没有任何可以让人驻足之处,似乎只供欣赏,并不是给人进出的。

她下了楼梯,眼前的房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梯子,发现那竟然是无依无靠独架于楼心的“人”字形。那一刻,她突然醒悟:自己有惊无险地返回了人世间!

走出房门,她身上一寒,感受到了肉体的沉重。

“你可回来了!”丁小菊松了一口气,指指她头上脚下:“再晚一分钟,你的小命儿就交代了!”

她坐起来一看,头顶三支旱烟已经有一支完全燃尽,脚下七支旱烟也都只剩不足半厘米长,右脚上的红丝绳乱糟糟绕堆着一小团线球,供桌上的香是刚刚点上的新香。

“到底怎么回事?”她茫然地问。

丁小菊有些尴尬:“这个吧,......那个香吧,它有点脆,眼瞅着剩半指长了,不知咋地就歪了,我这边收着绳吶,顺手扶一把,谁知道就折了,这不赶紧趁没折绝续了一注嘛!这不就不能给你引路了嘛!呵呵......好在,你福大命大,到底抢在魂儿断地府之前回来了,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哎,那个,我爹带什么话回来了没?”她的表情认真起来。

丁香怔了几秒,才捋顺前因后果:“你一不小心,差点儿让我真变了鬼?”

“也不能这麽说!”她又尴尬地笑笑,“这不都没啥意外嘛!哎,我给你垫了辟邪符的,他们想抓你当替身门儿都没有!你得谢谢我吧?”

丁香气愤地便站起来边说:“我真的好好谢谢你——谢谢你诳我去阴曹地府,谢谢你利用我去替你办事,谢谢你把我扔在那个鬼街被鬼抓,谢谢你不顾我的死活任我自生自灭!”她扯下脚腕上的红绳扔在地上,“对了,还得谢谢你这些不靠谱的破烂玩意儿,否则我这趟地府之行该有多无聊!哼!”

丁小菊见她一味斥责,不禁也有几分恼羞成怒:“哎,这种事儿本就有风险的,咋能全怪我?再说你也不是单为我的事儿对吧?你要不是为了找你那个非人非鬼的男人能干这事儿?”见她怔在那儿眼圈儿发红,丁小菊才又软了下来:“唉~~算啦算啦!你以为我在这儿就没风险擎现成?要是你小命儿真送到里头,你这肉身就是个打开的鬼门,到时候那帮脏东西随便上来一个,我还不是给你垫棺材底儿?……咱娘俩儿啊,就是福大命大,赌上一回,不都为自个儿的男人嘛!”

丁香忽然想起当年丁小菊被送进精神病院,就是因为她坚信用红泥封住人的七窍能阻止阴差把人的魂拘走,并且对她的丈夫这样做了。丁香问:“你爱人还活着?”

“爱……?哦,”丁小菊失笑,“我们都叫老头,一说爱人,我都不好意思了!……有我在呢,咋能叫他死?哎,你快说,我爹咋说?”

丁香忽然有点怜悯她。若是没有今天的亲身经历,谁会相信真的有延寿拖生的法术?一个农妇,守着没人认可的真实,为延长丈夫的生命而顽强地与阴阳两个世界抗争,其中的辛酸困苦可想而知!

“咋?”丁小菊忐忑地看着她的脸色。

“你不是什么都能听到吗?”

“别的行,一进那衙门口就不灵了——那地儿,一丝阳气也进不去!”她不耐烦地解释,然后又催,“说!说啊!”

丁香略犹豫一下,如实相告:“房号早已派好,最多三五天而已。还说,人各有命,不要逆天而行!”

丁小菊失神了片刻,忽然抽泣起来。

丁香看着这个容貌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二十岁的中年农妇像个孩子似得哭起来,不禁既尴尬又不忍心,劝慰她:“别这样,……你神通广大,又有个当神差的爹,好好想想,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哎呀,别哭了,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别……”话未说完,丁小菊忽然一抹脸像换了个人似的兴致勃勃:“喝不喝酒?一起喝点儿?”

丁香犹豫了:找靳升还得依靠丁小菊,所以她不应该就此离去,可是丁小菊喜怒无常,让丁香无法预测下一秒她又会做什么。

丁小菊已经自顾自地去拿出家藏。酒不算好,小作坊的散白,六七两的样子。丁小菊粗鲁地往供桌上一放,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丁香说:“我去炒个蛋,等会儿!”然后便进了厨房。丁香只好等了。

好在丁小菊手脚麻利,没用几分钟,主宾就落座对酌。只有一盘炒蛋,但是香气扑鼻,黄嫩可口,散白的辛辣过喉,再以炒蛋中和,那种辛辣过后的渴求,触动了丁香的神经,竟吃出一种宣泄的快感。

酒气酣然中,丁小菊凄凉地笑笑:“人终究争不过命!这三年,七百多天,人虽然留下了,但时好时坏,比死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呢,也为了他吃尽苦头,精神病院都待过了,有时候照照镜子,自己都觉得不值。挨的这些苦、受的这些累,弄得家破人亡,连孩子都没养住,就换一个死人似的男人系个心气儿,图啥?但是……总还是不死心,总想着抻过这一段儿说不定就躲过去了,这人儿还能站起来跟好人儿一样!……”她自顾自干了碗底儿那一大口,不知是辣的还是借酒下神儿,五官纠结,挤下两颗泪来,夹一筷子炒蛋塞进嘴里,无味似的嚼着。

丁香听着她说,不自觉地想到靳升失踪后自己的狼狈以及不见棺材不死心的固执,不仅同病相怜,下意识地说:“可是不尽到力,也不忍心就那么算了不是吗!”

丁小菊认同地点点头,苦笑着说:“这就是咱们受苦的根头!夫妻一场,哪就忍心啥也不做看着他死?明知道十之八九一场空,就是不忍心!来,为我们的自讨苦吃走一个!”

丁香深受感动,二话不说,也一口干了,少不得辣的立即填蛋入口,毫无斯文相。

丁小菊大乐,乐过之后,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哦,你家那个……不如我家这个——他已经死了!”

“胡说!”丁香矢口否认:“阴曹衙门说了,没这个人,那他就还活着!”

“唉!”丁小菊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大妹子,姐姐我啊,明白你现在的感受!听我说:地府没这个人,只能说他阳寿未尽,不到勾他魂魄的时候,但是,并不能保证他还活着!你进了我这院儿,是不就感觉没那么难过了?——因为他的魂儿给隔到外头啦!”

丁香不禁回想自己进门时,的确感到风一凉,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丁小菊自己说了:“我这小院儿不打眼,可是我精心布道的呢,外鬼、厉鬼、横死鬼,都进不来!你一进院儿,我就知道你带个阴人!”

“阴人?”丁香不明白。

“就是阳寿没尽,魂儿已离体的倒霉鬼!人死了,魂儿还入不了地府,可怜啊!”

丁香默默地想:游魂野鬼吗?

丁小菊又给她敬酒:“来,喝!别怕,有我在!”

丁香不知不觉喝了很多,直到头重脚轻,才醒悟自己喝多了,摆摆手:“我不行了,不喝了!不能喝了!”

丁小菊又给她斟了一杯:“左右没什么事,痛快地醉一次也好,说不定就放下了!”

她终于眼皮一沉头一昏,不省人事了。

“妹子?……丁护士长?”丁小菊换了她几遍,见她一动不动,丁小菊伸直了身子,毫无醉态,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丁护士长,咱俩都是傻女人,如果……”她眼圈儿红了,“如果不是只有这个法了,我咋也不会害你们!反正你家的已经死了,就让他顶了我男人去,我男人好了,我们夫妻把你们当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对不起对不起!别怪我啊!……”一边念叨着一边把丁香拖进了西北角一间暗室里。

这间暗室异味呛鼻,满是死人的味道。室很小,只有一铺小炕和一条半米宽的过道。炕中间躺着一个瘦骨如柴、只剩一口微弱气息的男人,这男人头上三盏熏灯、脚下七盏油灯,七窍都有角符掩着,在微弱幽暗的烛光中分外的阴森。

丁香被丁小菊拖上炕,躺在那男人身边,用角符掩着耳鼻口,并在她头上点了一柱粗香,然后盘膝坐在二人头上的位置,摇起一只像是拨浪鼓的法器,念念有词。

丁香的双眼猛然睁开,但目光呆滞。

丁小菊压低嗓音,口中那谁也听不懂的辞念得更快。

阴气无声袭进来,很快笼罩过头顶,丁香什么都能感觉到,也可以看见,但身子不听使唤,仿佛被禁锢在一只狭小的盒子里,唯一能控制的只是自己的思维。她恐惧地瞪大双眼,却连叫声都无法发出。

阴气氤氲中,靳升的身影渐渐凝成、清晰,他的脸上带着无奈和疑惑,肢体显得很僵硬。丁香醒悟上了丁小菊的当,却无法提醒靳升。

丁小菊厉声念着听不懂的咒词,手中的法器越摇越快。靳升看到了丁香,似乎想走过来,但又不敢走过来。

丁小菊的声音随着法器的越摇越快而愈加凄厉,最后简直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了。靳升僵硬地抬起双手抱住头很痛苦的样子,丁香心痛如割,想要吼他离开,却无法张开嘴,看着心爱的人痛苦万分却无能为力,她恨死了自己的轻率,居然会相信丁小菊!她的灵魂已嚎啕大哭,但身体却只在眼梢处留下一滴泪水。

丁小菊迅速用一张符揩下这滴泪水,“啪”地贴在她男人的印堂,同时凄厉一吼,只见那男人的七窍上的角符刹那间自燃成灰,而靳升则像是被一股大力抽进了那男人的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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