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江南,夜如画。

月,明似圆璧。

风,清淡胜水。

我一袭青衫,展开我的绝世轻功,轻步飞走于一座座青檐之上,而翔若蝙蝠。

冉冉飞过半城,忽见一个身影跃起,翻过一面墙头,动势敏捷,在月光下窜高伏低,攀壁穿巷,尽拣偏僻曲狭处走。此人虽说轻功较逊,但也捷若仙猿,灵似狡狐。我不愿别人发见我的形迹,乃收步于一所屋檐上,缩身屋脊后,待此人折向另一条巷子。忽又听得马蹄声零碎,自西首传来,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见一匹高瘦的枣红马从长街转入巷弄来,奋蹄扬鬣,骨骼神骏,马上人宽袍缓带,须眉皆雪。我不禁一愕,识得此翁乃是当今武林名宿,昔日峨眉派的掌门人言鹤龄,老矣埋剑,退隐于斯。

我微步一飘,降身小巷,遥呼道:“言老月夜策马,所为何故?”言鹤龄闻言勒马,拿眼觑向我,锁眉相问:“阁下是?”我谦然一揖,道:“晚生江摇月,拜见言老。”言鹤龄道:“原来是白鹿老人的高徒,七年前,老朽也曾登临白鹿崖巅,拜访过尊师。”我说:“不错,当时晚生侍茶在旁,言老风采,至今未忘。”

言鹤龄马鞭一指,道:“江贤侄,老朽有要事缠身,难叙契阔,先就此别过,”

我说:“言老有何愁索,可否告知,晚辈也可担忧一二。”

言鹤龄突然眸子一亮,道:“不错,当年在白鹿崖顶,云雾缥缈间,尊师论及贤侄的轻功时,曾说过‘翩如凤舞,婉若龙游。’八字评语,轻功妙处,想来未必会让于传说中的蝶恋花。今夕若承贤侄援手,此事可成。”

我一闻此语,恍然顿悟,道:“言老单骑夜驰,想必是在追逐一个轻功不弱的黑衣人?”

言鹤龄道:“何止轻功不弱,老朽这匹塞外名驹驰如飘风,一日千里,尚自难以追及。此人绰号『草上飞』,今夕一见,名下无虚。”

我心中暗笑,并不受激,道:“『草上飞』卓七,名在江湖,乃是太行北峰一脉雪鹫翁的亲传弟子。”

言鹤龄咬牙切齿,道:“不错,雪鹫翁本不是善类,贪图富贵,窃国反族。去年重阳深夜,老贼在幽州摘星楼巅坠楼身亡,遭受天谴,大快人心,却没想到老贼的弟子也尽是一窝鼠辈。”

我一愕,道:“难道卓七也学其师厚颜盗国吗?”

言鹤龄抬头望月,欲说还欲不说,犹豫不决,我心下霎时了然,见此翁之所以月夜独驭,不让亲信跟随,必是有难言之隐,我不便过分追问,道:“既然卓七不义,也休怪我辈仗剑诛伐,晚生纵然未学,但也愿附骥末,以遣言老之怀。”笼袖一鞠,提步即行,我不敢在言老面前炫示我的轻功,故而只是步行而走。

才踏出八九步,言鹤龄呼道:“贤侄且先留步。”纵马相近,马蹄得得。

我说:“言老有何吩咐?”

言鹤龄下马而立,道:“不敢。”长叹一声,复道:“白鹿老人考磐绝峰,遗世猗猗,清雅之,淡泊之,所教诲出的弟子也必皓如美珏,操守无瑕。”我说:“言老过誉了,晚生一介白丁,不识经义,但『忠节』二字,倒也辨得分明。”

言鹤龄道:“非是老朽顾忌良多,只是兹事体大,故以晦言不说。但见贤侄嫉恶如仇,是非分明,说以贤侄也无不可。”顿了一顿,又道:“贤侄可曾听闻过『连城璧』?”我点了点头,说:“连城璧出于幽谷之深,月夜而明,山人奚氏捡而琢之,故也称『奚氏璧』。前朝中期,契丹单于以三城之地欲以易之,真宗未允,可见是璧之珍,不愧名字中有『连城』之谓。”

言鹤龄道:“宋室南渡后,连城璧流落江南十九州,后被江城府尹宋退思辗转所得,成为江城镇城之宝。而女真朝一闻此事,见猎心喜,欲逞干戈之利,逼我朝贡出连城璧。其实我炎黄之族人才济济,又何惧虎狼之师!奈何朝廷懦弱,偏安江南,唯恐烽火过江。秦桧本有意献媚于女真,见机更是暗示宋大人贡呈连城璧,献璧之后,可连升三级。”

我说:“女真人侵我太甚,一瓦一砺都不应相让,更莫说如此珍物了。”

言鹤龄道:“正是如此!宋大人与老朽七年故交,彼此深知。宋大人见此情态,连夜修书一封,与连城璧一并寄至舍下,说宁肯弃爵丢命,也不可献媚胡虏。正所谓‘璧可抛,骨气不可抛。’君子有所不为,也是这般。”

我肃然起敬,道:“大丈夫正当如此!”

言鹤龄长叹道:“可老朽有负故人之托,今夜卓七趁我不备,盗去了连城璧。而我一人独追,不愿旁人相随,也是怕连累宋大人,如让秦桧老贼得知此事,宋大人难免会遭老贼陷害,恐怕宋氏满门老小也难逃浩劫。”

我说:“言老但请释怀,晚生了然,此事晚生一肩承担。”说完,脚步一滑,如溜雪般溜出五六丈之外。

言鹤龄道:“贤侄听我一言,美璧事小,忠节体大,切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说:“言老放心就是,连城璧如若落入胡虏手,晚生愿以血祭之。”青袍一扬,如鹤展翅,掠上一面危檐,猿纵鹘扑,横空而翔。

约略飞出十一二里,来到了一片荒野处,就看见一个黑影捷然而行,正是盗璧之徒卓七。

我身形一敛,滑步而降,叱道:“太行卓七,且留步矣!”

卓七闻言一惊,只顿了一霎,随即身形一转,折而西逃,或纵或跃,矫捷之极。我脚步微展,与其并肩,说道:“阁下如此避我如虎,难道不想报诛师之仇了吗?”

卓七道:“吾师雪鹫翁,乃是在摘星楼巅坠身而死,与君无关。”

我说:“何以见得?”

卓七脚下仍迅,道:“摘星楼危及百丈,直入云烟。相传立足在巅,可以摘星够月,穷目千里。但此楼却无阶梯通达楼顶,不过一座空中楼阁而已。楼高百丈,世间也唯我师一人身负绝世轻功,可以不借阶梯,而乘风直上。”

我说:“既然雪鹫翁绝诣在身,又怎会坠楼而死?”

卓七叹道:“我师虽然武功极高,却晚节不保,通敌卖国,才封侯幽州。也许我师最终彻悟了功名,于重阳深夜,悔而坠楼。”

我说:“难道阁下,也以通敌卖国为耻么?”

卓七怒道:“你此话何意?当年我与我师割席断交,正缘于此!”

我肃然起敬,道:“好男儿!可惜乃师至死也未曾悔改。摘星楼头,也并非只有乃师一人可以飞翔其上。太行北峰雪鹫翁,是死于我的手下。”

卓七一愕,陡然止步于一株高大的榕树下面,道:“此话当真?阁下又是何人?”

我也随之收步,说:“在下江摇月,阁下是否要为乃师报仇?”

卓七道:“死有无辜,何谈‘报仇’二字。”

我说:“阁下如此恩怨分明,却为何夜窃美璧?”

卓七道:“卓某欠人赌债,才会受人之托,夜来此地。但鸡鸣狗盗,也无妨大义。”

我说:“你所偷窃的这块璧,名叫‘连城璧’,乃我大宋倾城珍宝。而托你之人,却要将此璧献于金狗,阁下又何意?”

卓七愣了半晌,道:“在下无知,险些成为了千古罪人。”手入胸怀,取出一璧,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如水流转。我不禁看得痴了,道:“连城璧,果然名不虚传。”

卓七道:“江兄但请携去,完璧归赵。”

我心下一喜,正欲答谢,忽见一个身影从榕树巅疾掠而下,形如鬼魅,忽地趋近于我与卓七之间,剑光一闪,一霎也不停留,又离我而远,在我三丈之外伫立,手引长剑,淄衣如墨,却以布掩面,不可辨貌。

卓七突然横倒在地,喉间溅血,却已于瞬息之间被淄衣刺客一剑而杀,了无还手之暇。

淄衣刺客冷冷地道:“辱我之命,唯死而已。”

我惊道:“好快的剑!”

淄衣刺客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秦相爷吩咐,但凡染指此事者,杀无赦!”

我说道:“在我九岁那年,就有人想要杀我,可惜到现在我还活着。”

淄衣刺客道:“但是遇见我,才是你前世的造孽!”话未说完,身形倏然一展,淄衣飞扬,剑锋如水。我退了九步,脚步一飘,躯骨轻盈,已飞至榕树巅,立于一梢之上。此榕已盈百龄,形相拙朴,怪枝横斜,月光映照之下,倒影如鬼。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