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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渡口处,却是人去树静,月光如水。我茫然不解,转眼看见一株柳树身上被人以剑尖写了一行正楷:‘公子今夜愚弄于吾,吾必亦愚弄公子一世。’字迹间树汁淋漓,显然写就未久。

我又兜了一圈,仍不见人,涉水而过,徒步转回山崖,谷雨静悄悄站在原地待我,见我归来,笑逐颜开,道:“原来你会这么美的轻功啊,可不可以教我学?”

我随口应道:“好啊,挽住我的手,我带你去天上玩。”

谷雨竟兴奋过了头,立刻抓住我的手,一口答应道:“好。”眼光里充满火烧的期望,唯恐我会突然反悔。

我怎会舍得让她失落,深呼一口气,握紧了她手,暗运轻功,左足微点地面,身子飞升,已乘风而起,就似梁祝化了蝶。

夜空中的星粒微微亮,个个若萤火,谷雨随我浮飞到紫微星畔,周遭云气破碎,放眼望下去,平野无垠地张向远方,烟气总也晕不开,山隐隐,水渺渺,江那畔炊烟袅袅,遥不可及,圆月垂在很远的江边,似乎相隔千万里。

她不胜感叹,幽幽道:“江南小镇,原来如此的美。”

略行五六里,谷雨突然问:“摇月哥哥,你去过月亮上面吗?”我说:“月亮之上?你想去吗?”

谷雨凝望着月亮,幻想着漫步月宫,俯视众生的情境,目光变得晶莹剔透,憧憬良久,却忽然黯然神伤,摇了摇头,噘嘴道:“我不去,月亮之上只有嫦娥,却没有我的蝶恋花。”

我瞥见她那凄楚柔弱的眼神,心不禁狠狠地疼了一霎。就在那一霎里,我内力忽浊,轻功大挫,身形笔直地坠落下来,谷雨忍不住大声惊叫。

我紧紧抱住了她,慑住心魄,运脉召回内力,却为时已晚,已无法借力,只能任由降落。一株梧桐树疾速地迎向眼前,我无暇多顾,一脚踢出,勾住了一根较为坚实的枝干,那枝干登时断折,却也缓去了我的坠势。

我运转内力,躯骨化轻,轻如鸿毛,在枝丫上淡淡一撑,飘在梧桐之巅,栖足于上。

谷雨抚了抚胸口,释然一笑,道:“好险啊,不过倒蛮刺激的。对了,你是如何飞起来的呀?”

我嘴角曲起一抹微笑,长袖鼓起了风,呼出五内的浊息,气蕴丹田,引之回流于周身经脉,由内至臂,由臂至掌,内力圆转,盈盈然,又导势疏流,将沛然内力徐徐输入谷雨掌心。谷雨惊觉一震,欲挣手甩脱,我说:“别动,闭上眼,静静地感受。”

谷雨依言闭目沉默,渐渐入定,我问:“如何?”谷雨微微道:“惘兮渺兮,一股轻飘飘的感觉。”我说:“别睁眼,意念致虚,抱元守一。但存留冥想,想象你在浩瀚的星空,自由而翔,心无挂碍。”

谷雨轻轻“嗯”了一声,恍若梦呓,渐渐地,身离树巅,随风飘了起来。我怕她内力不继以致跌坠,不敢脱离她的五指,便意念守静,随之飘动,在风中牵手,逍遥飘忽,如一双自由的鱼。

突然,谷雨“啊”地一声,双眼猛睁,身躯斗然下坠。我疾甩长袖,袖上蕴含内劲,中途转为圈钩,登时圈揽住伊的纤腰,降身数尺,轻踩到树梢上。步一转,又至树巅,并肩坐下。

我问道:“适才你在想别的事了?”谷雨脸颊飞红,低声道:“嗯,我心里正想着,如果是蝶恋花这般陪着我比翼双飞,该有多好。可还没细想,就觉得浑身凝滞,轻功顿失。”我说:“心无所念,方能无所不往。若意有所牵,则举步维艰,你于他的念念不忘,恰是轻功之上忌。”谷雨点了点头,坐而沉默,过了许久,才道:“可以给我讲讲,关于你的故事吗?”

我说:“我?我自幼离家,随吾师白鹿老人隐住白鹿崖,修习武功,抚琴研棋。”谷雨问道:“那你师父白鹿老人的轻功一定比你更高吧?”我摇了摇头,说:“我师父不识轻功,授我轻功秘诀的而是一位荒山砍樵的老人。”谷雨道:“原来是一位归隐山林的世外高人。”

我说:“不,他只是一位普通的樵翁,以打柴为生,慕道学,固清贫,悠哉乐哉,但不会半点武功。”

谷雨满脸惊疑,道:“不会武功,却又如何授你轻功?”

我举首望月,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记得那秋之霜夜,冷月窥人,我半夜无寐,不恋寒衾,乃披衣而起,散步入中庭,但见院中落叶飘飘,不胜凄美,慨叹还未了,忽闻墙外有人横笛酬月,不绝如缕,吹的是一曲《渔樵问答》。我听了俄顷,却未觉出来曼妙,正欲进屋,只听得笛声一涩,宫调转商,中间忽略了一个羽调,一调之误,以致笛曲叽啾。我转身回顾,想去纠正吹笛之人如何由宫转羽,羽再转商,乃步出小院,闻笛而寻。

折了六七个弯,笛声忽微,渐渐隐去,终于渺无其迹。我怅然若失,沿路欲回,只听见一个老人于松涛深处月下读书:‘致虚极,守静笃……见素抱朴,绝学无忧……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无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少私寡欲,是为逍遥。’任意翻读,语气悠然。”

谷雨道:“也只是很平凡的一段经文而已。”

我说:“这一段微言,于他人而语,不过尔尔。自我听来却是魂惊魄颤,耳目一新,由之遐思,格物致知,进而窥到了武学的至高境界:行云流水,任意所之,心无挂碍,绝学逍遥。我神驰想象,反复回味,从中领略了两个字,自由。”

谷雨凝望着我,道:“可是,自由与轻功之间又有何牵连?”

我说:“神而明之,存乎一心。自由,从此成为我的信仰。因自由故,我心如止水,致虚极,守静笃,任督二脉圆转自如,终于练成了骨骼轻盈,紫府空明,引身而徐翔,如此而已。”

谷雨道:“所以当你心有所思的时候,则任脉挂碍、督脉固滞,最终导致内息不畅而裹足,对吗?”

我点了点头,道:“这也正是我的破绽所在。”

谷雨道:“那位诵经的老翁,遮莫是神仙下凡,夜卧松林点化于你?”

我淡淡一笑,说:“当时我闻此微言大义,便由浅入深地来回揣摩,往复咀嚼,已如痴似醉,不由自主的寻声而去。乃见到一个老人坐倚在一担柴边,正就着月光朗读一卷破旧书,跣足脱帽,神态洒脱。我跪在面前,道:‘前辈授学,晚生无以为报。’那老人却抚须一笑,道:‘老朽不过砍柴疲惫,在此卧眠,不想睡过了时候,醒来已是半夜。方见月白风清,寒天如洗,忍不住抚笛一曲,诵经几段,惊扰了幽人。唯独《老子》高深,问几人能悟?’说完就担了柴,袖了笛,飘然而去。”

谷雨听我诉完,道:“如此说来,这一段奇遇也并不奇异,只不过老头夜诵了几段《老子》微言,却被你领悟出了新的境界。想必你也是心思缜密,由微见著,方能悟出‘自由’之道。”侧手支颐,似在思索着什么,又道:“咦,不对呀,方才你带我飞翔,冯虚临空之际,却为何中途下堕?老实交代,当时你脑袋瓜子里,到底在转什么花花心思?”

我目光转淡,黯然道:“我怜惜你如此的倾慕他,无时或忘,竟为此心疼了一刹。”

谷雨柔肠悱恻,道:“摇月哥哥,你真的这么在乎我吗?”顿了半晌,轻声说道:“适才流星逝去前,我许下了愿望,如果明天日落之前,愿望终于落空,我就忘了他,改而念你思你,如此好吗?摇月哥哥,明天过后,你会让我爱你吗?”

我说道:“放弃一个梦,难道不会痛吗?”谷雨沉吟不语,良久才说:“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再牵挂着他想念着他,就只一天。若日落之前,他仍爽约不赴,就算是他辜负了我,不是我放弃了他。”

我说:“我始终没弄明白,你跟他素未谋面,又从何念起?”谷雨嗫喏似羞,红面如霞,道:“我可以反复回味那些关于他的美丽传说啊,想象他如何冒雪救孤,如何横江斗弈,如何乘月遗词五叶寺,又如何在鬼节深夜,一人两手空空灭绝骷髅门满派,凡此传说,不胜枚举。你说,他是不是很容易令人心折呢?”我眼望他处,淡淡道:“只不过匹夫之勇,又何足道哉。”

谷雨浑没在意我的牢骚,眼映星空,说:“是啊,若他只是武学卓绝,功夫震铄,也不过是一个盖世英雄,就不是我的蝶恋花了。武功可以让人折服,却无法使人倾慕。我恋他,是恋慕他的抑郁与寂寞。”我登感错愕,道:“抑郁?寂寞?”

谷雨神游物外,续道:“嗯啊,世人都知他行侠仗义,从不留名。我却深知他心里一定很苦的,世人只识得他的潇洒,却不识他在潇洒之中所承受的孤独。我想去问问他,有谁会为他缝洗了那身白衫,又有谁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他煮了一碗清茗,而那首词的下半阕如今填好了没,我还想问他好多好多话,可我却猜不出他躲在了哪里。”

我说:“呵,这也只不过是你的猜想而已,也许他并不寂寞呢。”

谷雨急切道:“不,他若不寂寞,又怎会一人坐在城墙上,对着残阳独个抚琴?又怎会抚至最后怆然泪下,七弦三断。你说,是不是曾有一个坏女子辜负了他,才让他如此抑郁?我好想跟他说,那个女子不要他了没关系,我谷雨要他,我可以好好爱他疼他,可是,可是他却不让我爱,不让我疼。”

我噙泪难以忍,说:“只不过一场泪落,又何必如此当真。去年此时,我也曾在故里的城墙上抚琴痛哭。不过我是为了悼念我的亡父亡母。也从那以后,我弃琴不抚,埋于冢中,以伴父母泉下。”

谷雨道:“痛哭至亲,乃人之常情,为爱情而哭,才算是性情中人呢。我还听闻他常自觅一个无人之处孑然舞剑,月圆之夜,漫天黄叶,那一身白衣,洁白如雪。”

我说:“既是在无人处独个舞剑,又有谁看见?既没人看见,你又听谁说起?呵,江湖传说,真是以讹传讹。”

谷雨道:“但那半阕《蝶恋花》呢?该当是他所写吧?任谁都可看出,字里行间那深藏的惆怅之意。”

我抬头看天,神思往事,怅然道:“他所想阐述的词意也并非惆怅,而是自由。蝶恋花啊,蝶恋花,你识字略几,腹无点墨,却为何偏要故作骚人,留此篇残词,以致世人误解呢?”

谷雨撇嘴道:“你就是在嫉妒他,才会百般的毁蔑他了。”

我说:“其实,连这半阕词也并非他一人所写。”

谷雨愕然不语,直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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