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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了头,青眼晶莹,深深望着天上那轮圆月,顿时百感交集,说道:“我也曾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正如这桩五叶寺留词明月夜。三年前,苦行僧空灭大师圆寂,昆仑大乱,掌门萧一觉挑灯写信,驰书天山,邀天山‘绿剑郎’陆渐离,同聚昆仑山第十九峰逍遥峰,商略要事。

“空灭坐禅逍遥峰二十一年,未曾有离,只因着一个使命。逍遥峰头有一壁,叫做‘忘壁’,忘壁右畔则是一处临渊的悬崖,左畔却有一洞,叫做‘思过洞’。山洞内囚有一人,却是江湖排名榜当初排名第一位的饿禽子。饿禽子武功出神入化,却作恶多端,最终惹了众怒,被中原西域十八派高手围追堵截,困步于逍遥峰上。但由于峰势险峻,峰尖狭窄,众人无法一拥而上,且右临悬崖,滑不留足,饿禽子扼险而峙,施展神功,竟将第一拨攻山的高手尽数投入悬崖下的深涧之中。第二拨十八派掌门联袂攻山,但折了七个掌门后仍无济于事,连少林方丈也险些命丧悬崖。无可奈何之下,于是众人商议,退而转守,封锁山麓,令其无法下峰,守上个把月,饿也饿死了他。

“这时候,空灭禅师挺身而出,说人皆有善恶两性,不可一语盖之,他愿只携一部《楞严经》上峰,以佛法渡化此人,化解怨孽。可这上峰一去,就是二十一年。”

谷雨打断我的话,问道:“那饿禽子如此神功,难道还斗不过空灭和尚吗?”我说:“空灭打败饿禽子,并不是以武功招数,而是利用人类心底的欲望,以彼之欲望打败彼身。饿禽子猛战群豪十三天,辗转中原西北,早已大为疲惫,此时的他最奢望的事,也不过是一碗粥,一场觉而已。饿禽子也自知已无路下峰,形禁势格之下,只能与空灭立约,但须空灭不下峰,自己也绝不下峰。因着自己饿死,无人顾问,但昆仑派绝不会坐视空灭挨饿,以遭天下匪议。于是逍遥峰上,思过洞中,一个坐牢,一个坐禅,漫漫二十一年。”

谷雨道:“这饿禽子听了二十一年的经书,也该化除戾气,一心向佛了。”

我长叹一声,说:“人性本恶,积重难返,普渡众生又谈何容易。饿禽子饱食酣眠之后便即后悔,但苦于诺言,也只能裹足洞内,以待转机。所以空灭一死,饿禽子无所禁忌,重出江湖,先将萧一觉与陆渐离双双投入悬崖,稍解了憋了二十一年的闷气,又扬言在八月十五那一天,要赤手屠杀五叶寺合寺僧众。区区五叶寺,并无高僧驻锡,却是空灭所挂牒的禅院。”

“一闻此讯,江湖震惊,八月十三,少林方丈无乘率十八罗汉赶至五叶寺;八月十四夜,‘天下第一剑’慕潇湘不约而至;八月十五,聋哑二老也联袂并来。是夜,中秋,月净如洗,清光满地,在一株老槐树下,四人围桌而坐,以待来者。”

“可直到月涌中天,鼓声沉沉传来,满寺皆闻,仍无一人入寺。慕潇湘闲来无事,便踱步到一堵山墙边,以剑刻字,故作轻松。待写了一十六个字后,就住手不写,锁眉苦思,搜词索句,推敲了良久仍无从下笔,忽听一人朗声笑道:‘大敌当前,慕先生犹是好兴致啊。’

“慕潇湘惊而转身,只见一个人凭虚坐在一股槐树枝干上,背对着众人,青丝飞卷,衣袍已旧。慕潇湘手抚长剑,道:‘你就是饿禽子?’少林方丈无乘却道:‘我识得饿禽子的声音,他不是。况且饿禽子如今已年过半百,并非如此翩翩年少。’慕潇湘又问那人:‘那你究竟谁?’那人不回答慕潇湘的问话,反问道:‘慕先生在墙上写的是什么?’慕潇湘道:‘一阕《蝶恋花》而已。’那人转头一瞥山墙,轻轻读道:‘不忆当时月如唇,秋霜离离,愁眠枕松根。’抬头望月,不望众人,倏然离枝一掠,掠至墙前。慕潇湘急忙挥剑一斩,那人却滑如泥鳅,错步微碾,闪过了雷击般的一剑,赞道:‘天下第一剑,果然名不虚传!’回手递掌,却不与慕潇湘照面,五指疾弹,密如骤雨,聋哑二老打个眼色,并肩攻上。

“那人却只对着山墙发呆,始终不曾转身,背对着众人,左手随手打招,与三大高手争锋,右手抚墙而写,腾挪蹲纵,倏来倏去,待得写尽一十四字后,忽地一啸,排三掌拂开了众人,倒纵而跃,悄没声的蹿上房顶,却仍是背影对人,望月发呆。三大高手聚手合击,浑没讨到半分胜望,且连对手的面容都不曾一见,可谓是败之极矣。

“那人望月很久,忽然说道:‘诸位前辈远道而来,盛情已倾,还是请回吧。’右袖一挥,把一件物事掷到桌面上,斜嵌入石板内,乃是一枚玄铁骷髅头,四人惊叫:‘鬼头符!’慕潇湘喃喃道:‘鬼头催魂,魂归饿禽。阁下是饿禽子的门徒?唉!连饿禽子后辈都已是如此,我们又何必在此丢人现眼。’无乘道:‘不,你不是饿禽门人。恐怕饿禽子也无如此身手吧。’那人淡淡道:‘饿禽子在来五叶寺的路上已然顿悟,痛改前非,并向晚生承诺,从此不再杀一人。’无乘双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施主修的无量功德,敢问施主大名?’

“那人道:‘晚生浊名,不敢辱了佛耳。’说完,乘风飘飘,引身而去。众人回头,只见墙上留有几行大如斗的字迹:‘不忆当时月如唇,秋霜离离,愁眠枕松根。怎似曲尽数峰青,衫湿江色不见人。’其中后两句正是那少年以指勒石所写,人不知其名,只见其词,于是‘蝶恋花’三字登时名满天下。后来,江湖中人只要一说起‘蝶恋花’,便会联想起那个破袍少年,所以‘蝶恋花’也就成了他的称谓。”

“经此一夜,蝶恋花名震江湖,饿禽子却除名排名榜,自此默默。烟雨山庄的九少爷许子裳取而代之,继而成为排名榜上的武林第一人。”

谷雨深感不满,埋怨道:“为何不让蝶恋花排名第一呢?难道那个许子裳真比蝶恋花还要厉害吗?”我说:“世人都没见识过蝶恋花的真面目,谁也不知他与许子裳究竟谁胜谁弱。况且也有人认为,许子裳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蝶恋花,因为江湖中也唯有他,身负如此传神的武功。”

谷雨问道:“摇月哥哥,那你是江湖中人吗?”

我摇首说道:“我……我不过一介瓷匠,于江湖无扰。”

谷雨道:“瓷匠?那可以为我冶一尊瓷器吗?我好想拥有一尊很美很美的花瓶,瓶身上画着我的蝶恋花。”

我说:“在白瓷之上调墨丹青,也只是举手可成。”

谷雨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白瓷,蝶恋花本就一身白衫,衬于白瓷,岂不是浑然隐去了?”

我问:“那你喜欢哪种瓷?”

谷雨支颐推敲,过了一会,道:“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吧。摇月哥哥,我有些乏了,能挨着你的肩睡会觉么?”

我说:“夜深月凉,还是回去睡吧?”

谷雨道:“不,我偏要坐在树顶头睡去。这样的话,半夜醒来,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的繁星了。”

我见她满脸稚气,却不忍拂她的意,引过她的手掌,将一股热烘烘的内力传入她体内,以驱风露之寒。

她朝我莞尔一笑,不胜娇柔,偎着我的肩头闭上眼睡去,呼吸匀净,久久才睡沉。我怕把她惊醒,不敢稍微动身,周围静悄悄,虫鸣唧唧,金风拂衣。我打量起这个院落,桐冠如盖,小楼人空,虽说略显点荒凉,我也只一笑置之,但须身边有她作伴,即使是穷山恶水,又何妨?

我静静地看着她,面孔偏美,但形容消损,态度楚楚动人,竟让我看的入了神。诱人的睫毛比鸟的羽绒还柔软,轻微撅起的嘴,却不知梦见谁又惹她薄嗔。我此时突然好想抱住她,紧紧地拥抱住,把她纳进我的生命里。我还想告诉她我一切不为人知的秘密,告诉她我现在有多爱她,可是我却不忍心打扰她。

我又坐而望天,忍不住异想天开,出神了半晌,终也倦极合目,恍然间就入了梦,我竟浑浑噩噩,到了一片茂美如画的苹果森林,真不知真耶幻耶?我想,或许谷雨恰也梦入了此处,她是否正坐在某株苹果树下,等我接她回去?

我随路而走,寻寻觅觅,但见落英缤纷,却空无一人,森林尽头是一条河流,我掬水而饮,低头却看见河那畔的倒影里现出了一个女子,曳衫而立,绰绰约约,但不知是谁。彼岸无人,却有倒影,我想看清楚究是何人,河流却斗然掀起,上下回流翻转,瞬间垂淌成一面连天接地的水墙,此时此景似曾相识,我问:“又是你?”隔在水墙那边的女子幽幽的一叹,道:“我只是想你了,想见见你。你别厌我,好吗?”

我说:“我没有厌你,我只想劝你说,你最适宜回去的,回到你的盛世唐朝,别总在这儿苦了自个儿。”

打春道:“爱你,本就是一条不归路,难道到此时你还不明白吗?……等你今世爱上了一个人,你或许就明白了,爱一个人,其实就是一场唯美的自杀。”

我淡淡的笑了,又意犹未尽的想起了我的小谷雨,想到明天过后,她说的她会爱我,于是我笑的更美了。我说:“抑或是你的误解,我觉得,爱一个人并不等于自杀,而是无时释怀、不计得失的牵挂。”

打春哀然说道:“当初的我岂不是也如你这般犯傻,可是结局打开后,我终于还是无力挣扎。”

我低下头来,摊开手掌,凄然道:“我只是想好好地爱她,轻轻地疼她,别无他想。打春,请你祝福我吧?”

打春突然惶恐大叫道:“不,你不可以爱上她,不然有朝一日,你会悔恨难当。因为你没听说关于爱情的那一章诅咒有多可怕!《巫典》开卷有言:太初有道,神创万有,人本无爱,各从其类。人若无爱,则无欲望,安居于陆,千年无忧。后来魔鬼诱人犯禁,自此有爱,可福祸相依,人一旦陷溺爱河,爱入骨髓,注定痛不欲生而又不肯遗忘,爱毒至深,谁可疗之?是故付出真心的人,一一在劫难逃。”

我说:“但人世间的爱情故事多是圆满,难道尽为虚构吗?”

打春说:“两情相悦?天长地久?那也只是世人的向往与憧憬罢了,‘爱情’二字,不过一个传说,始终不属人间所有。”

我转头不语,对此不以为然。

打春叹道:“我苦尝爱毒,至今不愈,受刑五百年,只为一瞥。之所以熬炼如此,一半因着我的执迷不悟,一半却因为魔鬼在爱情深处所伏笔的咒语:‘爱与宿命咒不曾相离,永世相依。’所以人类一旦触指爱欲,久而成瘾,陷溺渐深,终会触犯蓄在爱情深处的咒语,从此饱受折磨,欲罢不能。《巫典》上说,这就叫做‘宿命咒’,与爱缠绕,无有止境。我的宿命咒就是前生的你英年早逝,不能陪我白头,我千方百计想破译这一章咒语,却最终与你阴阳两隔,人鬼殊途。唉,宿命咒,过不去的一堵墙。”

我听来心惊胆战,说:“打春,若放弃了爱我,是否就可以解除一直捆绑着你的宿命咒呢?”

打春凄然笑道:“已经涉了爱河,纵然再苦,又有谁肯回头呢?所以我劝你千万不可学我自甘堕落,以免触犯了噩梦般的宿命咒,终致无路可退。”

我问:“可我的宿命咒又是什么呢?”

打春说:“你今生的宿命咒预言在你的掌纹里,嗯,你摊开手掌,左手……咦,你的掌纹曲而断续,时隐时现,大吉之中隐含大煞,不主福祸,掌相如此混乱,到底揭示了什么呢?”踟蹰良久,长叹一声,道:“冤孽啊冤孽。”

我的心猛一打颤,迫不及待的问道:“难道我的掌相不好吗?……打春。”

打春默默沉吟,隔了很久才说:“你爱的人虽然爱的是你,却不会跟你厮守,这是你天生注定的一段苦缘。情劫弄人,根本无法摆脱,这就是宿命咒的可怕之处。”

我待在原地,一语不发,心哀如死,木若呆鸡。

打春淡淡的说:“或许学会了薄幸、等到了死心,人类才可逸出魔咒之困。无情无欲,方能无所羁勒。”

我无奈一叹,说:“可正如你所说,当爱过之后,又有谁会如此洒脱呢?”

打春默然了好久,说:“羡棠,我不想看你重蹈我的覆辙,如我这般年灾月厄。希望你能慎重地三思。”

忽然,“哗”地一声巨响,水墙重新落入河床,逆流成河,横无际涯,但见河对岸芳草萋萋,一人也无,我呼唤道:“打春,打春。”

却听见有人回答:“谁是打春?”我睁开双眼,一双剪水秋瞳映入眼帘,正是谷雨。

谷雨满脸疑惑,问:“谁是打春?是你的梦中人吗?”

我忍住彷徨,说:“一个噩梦而已。”仰头发呆,犹豫不决,但见天已破晓,现出一抹鱼肚白。我豪气登生,长吁出一口气,一念即起:“堂堂七尺男儿,爱与不爱,任意由之,怎能畏恐熬炼而退缩。优柔寡断,岂是大丈夫!”心下一横,劈空一掌打出,虎虎生风,决绝似铁,仿佛对着虚影无形的命运吼道:“江某何惧!奉陪到底!”

谷雨一惊,慌然问道:“你怎么了?”

我扬发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适才打出的这招,叫做‘一往情深掌’。”

谷雨嘻嘻一笑,道:“好一个痴儿呀。”

我立步树冠,揽住她的手,道:“走吧。”轻步微扬,掠至破落的墙头,身形再次飘转,踏足在青色瓦片上面,落步柔弱。

放眼方圆,多为徽派建筑的房屋小院,我起身一掠,贴着突兀的飞檐戗角钩拿提纵,腾展窜跃。

拂晓冥冥,晕染着江南小镇,粉墙黛瓦笼在雾中,一派水墨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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