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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胚仍素,釉色才染,初晕一抹弧线,笔刀圈点,须臾画形浑然,打渔的竹筏,弃了那畔。归鸿杳,早过江南,月拱桥右侬打伞。

笔锋一转,墨点泼散,化作杏花烟雨,月白一碗,前朝几番梦断,酝酿了孽缘,轮回偷换。秦之篆,婉美骚雅,为谁冶成白瓷碗?

······

波渺渺,柳依依,几曾邂逅?

撑筏在碧波表面,风烟如绝画,但梨花趁酒,可怜春.色无人逐。

太湖浩淼,分流千河,交错成万亩稻田,支流织网,灌溉沃土,造就一片江南。

宜兴城外,一河绿水弯曲盘绕,半围着一座朱门庄院折而东趋,我乘筏至此,衣襟带风,就弃水上岸,手执铜环敲门三声,院仆开门相问,我拱袖执礼,说:“小子江摇月,拜访言老。”院仆引我入内,至一大厅,但见厅堂照壁上挂一匾额,上面书有“峨眉峻骨”四个大字,笔致英挺,颇见峥嵘。

略待一会,从内堂转出一个青袍老者,神态潇洒,丰采蕴藉,正是峨眉一翁言鹤龄。

言鹤龄让我入座,呼仆人烹来洞庭碧螺春,倾倒在紫砂碗中,茶绿水洌,紫砂圆浑,道:“贤侄且先用茶。”谦让几句后,低声询问道:“连城璧可已追回?”

我面显惭色,说道:“晚生虽抢回了连城璧,却没能保全珍璧完好,已被我随手摔碎。”

言鹤龄却不以为绌,道:“如此也罢,但凡未落入夷狄手中,便算是没辜负了宋府尹。”

我锁眉叹道:“可此事形态,远没那么简单。”

言鹤龄道:“贤侄此话何意?”

我说:“派遣卓七来窃璧的人,正是秦桧指使。”

言鹤龄斗觉一惊,道:“原来秦桧已知此事?!”

我说:“想必是如此。”

言鹤龄忧然道:“看来,宋府尹必已遭秦桧算计。”

我自袖中取出一物,说道:“将此物寄送到秦桧手中,老贼必当释人。”

言鹤龄长眉一凝,问道:“此乃何物?”

我说:“不过一枚玉系扣而已。”

言鹤龄疑惑道:“一枚玉系扣?就可迫使当今相爷从命?”

我说:“一定可以。”我见言老兀自不信,又道:“前岁除夕,晚生路过临安城,闲来无事,就在西湖上泛舟赏雪,附庸风雅,玩了没多久,却颇觉寒冷,于是就在爆竹声中探入秦府,顺手偷了一袭貂裘,无聊之际,又顺手留书一封:今夜除夕,无暇杀君,且取一裘相抵。”

言鹤龄道:“这枚玉系扣就是取自貂裘上?”

我点了点头,说:“正是。可惜我一直没寻到机会杀取老贼狗命,却只能这般空言恐吓。”

言鹤龄道:“老贼一见玉扣,也必当忌讳三分,老朽谨代宋府尹,谢过贤侄救命大恩。”

我说:“秦桧既然已知言老参与此事,还望小心在意。”

言鹤龄荡须一笑,道:“老朽不才,但也曾掌印峨眉一派,桃李满天下,秦桧若要动我,还须慎重三思。”

我心想此话不错,倒不必为此翁担心,饮了碗茶,就告辞而去。

······

忆江南,月来春衫寒。最是不胜女儿红,他乡沽酒月已残。谁言乡愁减。

江南美,风来当无味。打从小镇撑筏过,重游茶街青旗垂。对此谁不醉。

······

风绿江南,万物生长,春天已很深了。红杏枝头春意闹,诱惑着词人搁下了笔,游子的心头也蠢蠢欲动,想要收拾诗囊去远行。

谷雨也被春风动了心,要去郊外踏青,出了宜兴城,一路漫步到了乡下,田间的阡陌交叉如棋盘。紧挨着太湖堤边的田畴,种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横广如北冥,漫向了最天边,一眼望不到头,就像在大地上铺了一层金子,香透了半片太湖。

我走在油菜花深处,观赏不尽,说:“若将如此灿烂之黄溶入釉色,冶之成瓷,岂不是很美?”

谷雨却摇头道:“不美,一点也不美,遍野全然是黄,色调鲜明,色彩夺目,浑无半点含蓄蕴藉之味。”

我一笑,说:“你还真是挑剔。”

谷雨停下了行脚,站在花海之央,倔强地道:“那是当然,不然我又怎会独爱蝶恋花呢。”

我突然怔住,望着她,神思凝滞,身若魂离,说:“那么,待到日落之后呢?你说的你会爱我,又是否算数呢?”

谷雨脸上略带点失意,说道:“我说过,倘若日落之前,蝶恋花仍是片袂不见,我就不再等他了。”

我对凝着谷雨的眸,认真的说:“相信我,谷雨,我可以给你过安稳的日子。虽然我平凡碌碌,半生无为,但我会一直携你的手,与子偕老。绝不离弃,绝不辜负。”

谷雨兀自在装傻,道:“倘若许些年后,韶华流逝,情爱转淡,抑或有朝一日,时过境迁,我心另有所属,你是否仍爱我如故?”

我的心猛然剧疼,念及那属于我的宿命咒,而深深害怕了。柔情似水,恐也敌不过天数。归宿若是一场劫,雅不愿梦魇成真。我忍着断肠之痛,温柔而坚决地说:“纵然爱情死去,那我也甘愿魂飞魄散,陪葬爱情千万年。”

谷雨赶紧用指尖挡住我的唇,说:“答应我,永远也不要许这种毒誓。”

我轻轻低下头,黯然道:“那不是毒誓,那是我的渴望。”

忽听一女子冷冷道:“天下男子的谎话,为何总是那么诱人?”

我举目搜视,一个白衫女子飞身浮在花海之上,形态苗条,面容极美,冷绝艳绝。

我说:“敢问阁下是?”

那女子寒目一扫我的脸,冷冰冰的道:“一介臭男子,与你又何必多言?”说完,伸足微点,举身而去,飘袂舞如羽,青丝散如云,身姿曼妙,几欲成仙,在无穷无尽的花海上空冉冉绝尘,白衫衬着一片金黄,渐成一点。

谷雨穷目天际,喃喃道:“好美的轻功啊。”俄见一片乌云远远从西边涌了过来,天如金墨,浓云凝重,渲染了田野,天低地昏,透着几分沉郁。

少焉,雨丝如毛,斜飘着而下。我展起轻功,足尖轻踩油菜花,放眼远望,望见太湖水边有一座草亭子,可作歇身避雨之用,赶紧带谷雨飞步赶去。

赶到小亭内,已衣衫微润,我倚阑而赏,但见浩波接天,远水侵云,不可一望。

不远处的湖面,雨打涟漪,斜风贴着湖面。

雨势渐大,忽见一个蓑衣老头沿着湖堤,驼着背,远远向亭中走来,进了亭子里,也不脱蓑衣就坐在石凳上,将一部棋盘横放在桌上,双眼直瞪着我,道:“小子,今天还比不比?”

我拂衣一笑,说:“上回论棋之后,前辈不是曾说过,永不复染指楸枰了吗?”

那老头道:“不错,所以我斩下了我的五指,今朝棋瘾发作,也不算自毁诺言。”说完右手一举,五指皆断。

谷雨吓得脸色苍白,我长叹一声,说:“不过一局陋棋,怎值得前辈如此?”

老头道:“弈路迷窍,不得不斗耳!”

我凛然受教,在老头对面坐下,老头蓑袖一挥,三十三颗棋子散洒在棋盘上,黑白相间,错落有致。我见他以袖力代指布棋,且精准如斯,当真可叹可佩。

老头浑不在意,说:“上一回斗棋,我是在第十七着时落败认输,可我回去覆局深思了一年又三个月,终于想透了,原来老子我还没输呢,老子的黑子并非是死棋,仍有活局之望,所以今天我们接着斗。小子,你瞧瞧,这盘上之局,是否一年前你我所遗的残局?”

我扫视全盘,一目了然,道:“一棋未差,按照是局走势,该当是前辈置子了。”

老头毫不犹豫,蓑袖挥处,一棋落在“平部”九七处。我斗然一惊,道:“转危为安,势呈反扑,这一着棋可谓妙绝,即算仙着也不过如此。”

老头却冷哼一声,道:“老子苦思冥想了一年多,若仍是无奇之棋,岂不愁煞!”

我拈棋踟蹰,入神坐照,忽地灵光一闪,眸子如电,搁棋在“入部”六五路。

老头说:“以此牵彼,连势纵横,不错不错,好一招‘邪不胜正’,老子枉顾。”

老头锁眉推敲,渐渐入定,好久才置一子。双方顾此忌彼,在方丈不足三尺的楸枰上争土,杀机四伏,每下一着棋就会深思半晌,凝若虎踞象蹲,惊如龙爪一现,着着精绝凝厚。

斗弈半天,雨渐薄,天低沉,烟锁着湖面始终不散,湖心浮起一层浓霭,就此黏成了绝美的烟雨。

我望着七十二峰全部隐入了深雾,飘渺不见其形,奇思陡生,连续攻杀几着,步步为营,尽将黑子逼入死角,再无回转之裕。

老头瞪视着棋盘,忽忽喘气,突然抬头仰天,咬牙切齿,骂道:“他妈的!又输了!”怒发一掌,击碎了棋盘,道:“老子铩羽,死有无辜!”又猛然一掌拍在亭柱上,柱子登时毁断。

我起身,滑步一溜,趁亭塌之前,带起谷雨疾转掠出。

草亭崩塌,把老头埋在了下头,老头从亭墟里钻出,头也不回,径自长奔入湖,踏足湖面上,一路狂驰,惊起一条长长的白浪,遂在湖霭浓处隐没。

谷雨问我那老头是谁,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谷雨白了我一眼,小声嘟囔着:“一个怪老头而已,有什么好秘密的?”

我举首望向远方,烟水茫茫,徐徐晕起了雨色。

阴晦的江南,微醺的天空,烟雨里面的月拱桥,渡头泊着几点迷离的渔火,浓如水墨的云笼盖了小镇,就如同一幅经年不干的泼墨山水画。

午饭过后,烟雨更软,软到极致处消魂蚀骨。约略一二时辰,渐云收雨散,风飘烟聚。我立在湖边,赏目大水,但见长天一碧,湖与天连在一块,极感到襟怀高张,直想乘风归去。

谷雨突然指划着天空叫道:“对,就这种颜色,雨过天青,真乃青中一绝。天工古朴而清雅,浑不食人间烟火。嗯,我想好了,我想要一尊绘着天青图案的瓷器,你会为我烧冶吗?”

我说:“青瓷始出于越窑,滥觞于魏晋时期,早已技法娴熟。至于说绝品天青色,柴世宗就曾批示过瓷匠,曰:‘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作将来。’但到了如今,已无迹可寻,只成了一段飘渺的传说。据说前朝道君皇帝也独情于天青色,特令汝窑烧冶,成万古之极品。但此般绝技,如今也已失传,空让后来人神往。唉!只恨我才薄技疏,恐难能烧出天青釉。”

谷雨蹙眉深叹,道:“我也原该了解,一旦美到极致,就不复是玩物了。”

我见她倾注于此,心中不忍,道:“终有一天会的,即便穷我一生,也会为你冶成绝世的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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