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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信步所之,越过一座月拱桥,来在桥那畔的一排垂柳下,清风拂袖,柳色染上了罗衫。谷雨直眼西望,眼看着日薄西山,傍近了黄昏,不禁怅然若失,道:“对着流星许愿原来也是枉然,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不禁惘然,说道:“即便你勉强爱上了我,依然不会甘心,对吗?因为有那么多唯美的传说,恐怕你在今生今世,都难以再对我死心塌地。”

谷雨秋眸含水,五内愁苦,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不敢想以后会怎样。求求你了,你莫再逼问我了,好吗?”

我满腹惆怅,说:“面对那些传说,若不坚决地遗忘,终究注定是一场绝望。你是否爱我倒无所谓,但你已误入情障却不自知,难免会上下迷惘,自误了终身。”

谷雨并不信服,说:“难道说,执着也是一种过错吗?”

我说:“倘若执着于渺茫之说,岂不是成了井底捞月?天方夜谭,也终是徒劳。”

谷雨置若惘闻,倔强的说道:“我偏偏就爱井底捞月,你奈我何?”

我苦劝无用,望眸默然。

谷雨咬着嘴唇,含着泪道:“太阳快要下山了,他终于不来了吗?”

湖面如镜,寒照如血,残阳铺在湖面上,半湖瑟瑟,半湖冥冥。静寂深处,隐隐飘来一阵琴声,妙如天籁。

我一瞥谷雨,仍在望穿秋水,不肯死心。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心潮起伏,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说道:“谷雨,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就是……”

突然,谷雨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颤抖,我打住我的话,紧寻她所望的方向。

不知何时,湖面上飘转来一片竹筏,竹上一个白衣男子静坐抚琴,任筏漂流,渐渐漂向岸来。

此人坐沐春风,青丝飞舞,纤指就琴,抹挑捻攒,手法轻柔曼妙,暮霭四合,而白衣如雪。

青筏在湖,人在筏上抚琴,影倒筏下相闻,人影成双,妙绝如画。

抚琴男子聚神七弦,偶一抬头,面如冠玉,月眉星目,一张美如神迹的面孔,惊为天人,直如从画中走下来的翩翩美少年。我隐然有感,依稀曾在某处见识过如此俊美的人物,但究是何处,却一时难以忆起。

却听谷雨喃喃道:“是他,他终于来了,他一定捡到了我为他放生的风筝,到江南来看我了。”

我恍然惊觉,想起了谷雨放生的风筝上所画之人,竟与面前抚琴人极为相似,貌若一人。

我心惊胆颤,深感绝望。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是谷雨与他之间的心有灵犀?还是上苍对我最深的惩罚?

白衣美少年手拨素弦,无往不复,忽然“铮”的一声,三根弦丝从中齐断,琴声陡止。我不禁纳疑,从听琴识曲中所知,琴弦柔韧,抚法中正和软,又怎会抚断韧弦?显是此人在指尖凝聚了内力,故意拂斩了三弦。

我在岸上痴痴茫茫,不知所故。白衣美少年却柔声叹道:“弦断之处,必有知音。”举目在我脸上一扫,问道:“敢问兄台台甫?”我说:“不才江煜,草字摇月。”

白衣美少年近岸而泊,长身一揖,说:“在下所抚的一曲《梅笛怨》,扰了江兄。冒昧相问,曲中何处有误,还请江兄指摘。”

我说:“神曲不哀,一无可剔,可谓思无邪。”

谷雨突然叫道:“喂,你叫什么?你是蝶恋花吗?”

白衣美少年妙目含笑,并不否认,道:“只不过世人对在下过于偏爱,种种虚名,但如白云耳。我在尘世还有一拙名,姑苏许九,贻笑方家。”

我一愕,道:“烟雨山庄的九少爷,‘天下第一’许子裳?”

白衣美少年说:“许某薄诣,怎敢自居‘天下第一’之名,不过前辈垂青,论名武林榜,愧居榜首。但是许某愚钝,辜负鬼翁所望,误了江湖。”

我说:“鬼翁老人自归隐鬼聋谷后,月旦品评天下群豪,以秦篆谱录《江湖排名榜》,评论公正,绝不藏私,鬼翁青眼俊赏,字字入骨,许公子之才,当不负天下第一。”

许子裳背对着夕阳,悄立青筏上,气质高华,举止雍容,说:“承江兄谬赞,许九何堪。”忽地右手一转,如变魔术般凭空变出来一把纸扇,五指微拨扇骨,展扇轻摇,极致潇洒。

谷雨问:“刚下了雨,难道你还热吗?”

我险些笑出声来,许子裳却微微一笑,撑筏去岸,道:“萍水邂逅,也算前世注定,但愿山回路转,会与二位再遇。”谷雨急呼道:“喂,你别走啊,我还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许子裳离岸已远,说:“今朝际会,无以为赠,且以一扇留念,他日相遇,再扫榻煮茶以伺佳客。”长袖微荡,曲腕一扬,一面纸扇倏然脱手飞出,在空中盘旋回转,舞转成一个圆圈,终于转到岸上,扇缘斩落了几片柳叶。

我展开臂接扇,扇甫入手,竟震得手心打颤,险些拿捏不住,一时疏忽,却浑没注意许子裳注附在扇骨上的内力。

展扇而观,扇纸尺幅的正面绘有一片山水,雾浓霾厚,烟雨郁苍,黛峰秀水间,坐落着一群琼楼玉宇。谷雨问道:“扇图上画的是什么?”

我说:“烟雨山庄。”

翻转另一面,只见满纸龙飞凤舞,蛇走鹰扬,是以草书所写的一首诗词,洋洋洒洒六十个字,潦草难辨:

青霜冷月滴翠箫,薄衫一苇,寒江回鸿遥。半觞昏醉梦低语,酒醒三更月窈窕。

弄笛月下静曲桥,桐叶愁损,胜似故城寥。难见西厢绣花人,倒影湖心怅破晓。

谷雨又问:“写的又是什么?”我满手凄凉,长叹一声,道:“一阕《蝶恋花》。”

谷雨“哦”了一声,眼神转向远方,唯见斯人与筏摇晃在天际,太湖汤汤,落日索索。

······

焚香一半,勘不破情字禅。残寺的轮廓深与浅?失忆在回廊右转。诗人的小院,守着小轩。海棠散满了烟雨里面,受戒三生缘怎么戒思念。淌泪的残月,伤透窗人的心寒。落客栈。

夜的留连,梧桐曲径的境。轻轻的闺怨纸窗前,小巷里你的一叹。湖上的归雁,是声声慢。连我的泪也落的很蓝,留一章相思让回忆渐浅。落叶的桥边,剩下几夜的无言。愁的笺。

······

又破晓,我抱膝独怆,静坐屋脊,对着一株海棠绝绝地望,长夜漫漫,花满霜瓦,无计遣愁却让我怎能静心冶瓷?

我解带散发,感月慨风,拣了一瓣咀嚼,没有烟火味。我一夜不眠,只因怕了那个梦魇。

海棠瘦损,落英缤纷,盈盈飘散的花瓣,在我面前舞转的很好看。我略有所悟,从浅入深,忽地灵台空明,微荡薄裳,形骸一展,已飞跃而起。

我凭虚临空,袂乍飘,衣欲动,如烟如云兮袍带,若飞若扬兮仙姿。内功运转于任督二脉,延淌周身,于是羽衣鼓荡,软而锋锐,霓裳飘舞,柔可割喉。

我随意挥洒,延项展臂,收转自如,翩翩兮,妙妙矣,美到极处竟不知仙耶幻耶,魅到极处就直如鬼矣幽矣,态度悠悠,凤翥龙游。

舞到终了,衣带只在海棠枝丫上稍稍一扫,却听“噼啪”一声连枝扫断,轻轻一带,竟一至如斯,堪称惊诣。

这一套自舞花之形中演化出来的招数,从始至终,总一十八式,姑且喻之为“落花跌飞雁”。

我在空中一滑,缩臂收腕,敛步瓦片,伫在屋脊头吐纳真气,天人合一,只觉胸臆间清馨异常,骨舒神泰。

烦忧稍减,宿愁略销,眼见东方渐白,朝阳欲吐,我沿着屋瓦下斜势滑落,步落中庭,轻轻踩过青石板上散洒的花瓣,沐浴,焚香,然后斋祭。

······

江南无雪,荒野不凄,我沿着回旋缠绕的河,柔水三千,沿岸是千百株唯美散漫的樱花,洁白的花瓣放肆凋零,落满了河滩。

我在河滩悄立,以登峰造极的轻功悄立于淤泥表面,风围绕着我回旋呼啸,缠绵了我的青袍与长发。樱花在我面前娑娑飞舞,覆落了我的眉目,散满了我的衣袍之上。我想,如果谷雨在这儿陪我一个轮回,该是多么美的奢望。

忽地,风声之中我却听见背后有两三点脚步声,很轻很轻,几乎微不可闻。我装作不知,倾耳辨听,细数着脚步声,尚在五六里之外,或轻疾,或凝重,或蹑足,或展步,一一不同,共十八种脚步声,成包围之势,渐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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