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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樱花岸,连漫天的樱花也似乎杀机腾腾,我吞吐内息,孕气蓄势,暗自握掌戒备。

十八人蹑近岸边,缩圈而围,我背对着岸,说:“秦奴十八杀?”却无人回话,一切都静悄悄的,但是危机四伏。

“嗤”的一声,弯刀劈风,一人掠起,攻袭我的背脊破绽。我扬身而拔,凭空一转,指勾樱花枝丫微微回荡,疾踢一脚,认准偷袭之人的“鸠尾穴”,一脚踢入河水央。

那人被我踢封了穴道,动弹不得,淹坠在铺满樱花的碧水下面,过不多久必当溺死。

我飘落河滩,背水而峙,但见余下的十七人冷目寒刀,白衣萧萧。

又二人并肩而上,各攻左右,我斜肩缩肘,贴着刀锋进掌,掌影飞舞,刀风彻骨。

未过几招,我左手一飘,右手一晃,左实右虚,一掌切在左首之人的颈部大动脉。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委顿在地。

我乘胜进招,又一掌打在另一人的肩上,掌含内劲,登时劈碎了肩骨,弯刀落地,迅速没入了淤泥深处。

其余十五人见状一齐取刀围攻,舌舔曲锋,狠眸如狼。我弓腰低蹲,转势为守,一刀横削而至,我不敢轻敌,左避三步,尚未避及,左侧又有一刀迎面劈到,我低啸一声,展身而起,挥出“落花跌飞雁”第三式,衣带卷过一把弯刀,掷入河中。我举步而起,勾住花枝,倒挂出身子,花落无招,以上击下。

忽地众人分散,让我无法一举败之。我离枝一荡,足尖在一片刀锋上微点。那人立锋一曲,欲削我足。我趁势掠起,踩在那人肩头,内力涌处,扼住那人的经脉八穴。那人内息即浊,失却了轻功,登时陷入在淤沼之中。

我依法炮制,又二人入泥,乘风而舞,倏进倏退,将“落花跌飞雁”十八式发挥的淋漓尽致,批亢捣虚,乘隙进招,樱花飞舞之间,轻衣散发,清影翩翩。

胜势已呈,我掠出战阵,贴水而飘,探手入水一抓,抓碎了水面,打捞起一个人来,正是适才落水而溺的弯刀杀手。

我一抖身,抖落了一衣樱花,凫在碧波上,手点此人周身穴位,灸穴三圈后,脉象迟缓,渐渐苏醒。

那人醒后,道:“谢谢。”我说:“不必……”忽觉腹间一凉,冰冷的刀锋划破了我的肚皮,鲜血涌出,淌满了裳布。我自封住穴道,气愤不平,猛地一掌又将那人打入水底,脑子陡然一片眩晕,险些站立不住,当是失血过多之故。

转身见其余之人又渐渐聚拢,刀光闪寒。我气回丹田,却感觉内息汩汩流逝,如从指尖不断淌出。我赶紧存住一口气不吐,深知受伤不轻,折身北望,逆流而逃。

我在前涉水奔逸,十六人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疾走之时,我点穴疗伤,培元固根,撕断一支袖裹伤,血势转缓,渐觉气凝身轻,轻功可展。

河流盘绕,水路迂回,我吸多呼少,调匀脉络,沿着曲婉的水面滑溜转折,一时间,烟波渺渺,寒江如画。忽听一人呼唤:“江摇月,是你吗?”

我闻声前望,只见二里水程外的一株樱花下,一个少女挨水静立,风曳紫衣,手持一把扇,却不是谷雨是谁。

我滑步溜近,道:“来,我带你去顽耍一番,怎样?”

谷雨喜道:“好啊,这般在江面上飘飘忽忽,怪好玩呢。咦,后面还有许多人,是你的朋友吗?”

我说:“抓住我的手,不必理会他们。”

谷雨惊道:“呀!你怎么受伤了?”

我微微一笑,耍起了书呆子气,说:“就当是我为你断了肠,淌血是因腹中的思念太满。”

谷雨白了我一眼,道:“哼,以为我很好骗吗?”

我携了谷雨,沿着水势游走,转过几个弯,迎面就远远望见一面城墙高耸入云,却是一座漂流在碧水之上的城郭,烟笼宫阙,寒沙冷绝。

水也绕城而回,娓娓流转。我奔至城下,忽地转身一折,落步岸上,滴溜溜一个打转,抱起谷雨转跃上了危立的城墙,将她置于城头上,令众杀手无法触及。我又溜墙而下,空手独立,背城面水,以待来者。

十六个杀手还未奔至城下,一扬弯刀,又错落开来,散成月牙之形,势呈半围。我召回七成内力,凭空一掌,击起一层绿浪,大啸一声,道:“战则战矣,江某何惧!”

众杀手见我恢复了功力,一齐留步不进,引刀迟疑,骑虎难下。

忽听一人悠然吟哦:“初春浓入酒,烟沙自可愁。各位背水相战,徒伤大雅,且不妨听我一曲《十面埋伏》,难听莫怪。”只见一个白衣美男子不知何时降落在城墙之上,琴横膝上,拨弦而弄,正是烟雨山庄的九少爷许子裳。

谷雨奔过去,喜道:“哈,这般碰巧,又在这儿遇见了你,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呢。以前我就听说,你一直都喜欢一个人坐在城墙上抚琴暗哭,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手舞足蹈,唠叨不休。

许子裳一愕,道:“原来姑娘也在这里。”十六杀手斗然见到许子裳,精神一长,恶视着我,挥刀攻近。

我蕴气在掌,圆转流淌,却听许子裳猛然啸道:“许某尚琴如神,七弦面前,谁敢撒野!”长眉一轩,倏然从琴底抽出一叶青锋剑,狭而轻长,幽而不冷。

许子裳微抖剑锋,嗡嗡作响,引身从城上飘下,冲入十六杀手的月形阵中,倏来忽回,形似魑魅,剑光闪成一道长长的碧影,碧影稍逝,只见十六把猎月弯刀几乎同时落地,杀敌制胜,一招足矣。

好快的剑!一剑轻出,实已出神入化。

许子裳引剑孤立,怅然道:“在下爱琴成癖,个中无奈,还请诸位见谅。”

十六杀手躬身一拜,各拾己刀,转身化成一群归鸿,掠江飞去,白衣若翅,满天分散。

许子裳对我一揖,道:“再遇江兄,三生有幸。”

我无故心烦,侧身避礼,说:“许公子身掌烟雨山庄,也算江湖第一人,却何以言而无信,食言而肥呢?”

许子裳惶然道:“却不知江兄意指何事?”

我说:“昨儿辞别,许公子赠于我辈以扇,遥遥而去。既已送扇,今朝又何必重逢?就算老天注定,重逢但也无妨,可你我又何必再徒费唇舌呢。”

许子裳挠首不解,道:“送君一扇,竟不知无意间惹出了什么祸事?”

我说:“许公子熟读经史,又岂不知‘送君扇,不相见’的掌故?割席断交,送扇绝面,咱们本就志略相异,又何必多言。”

许子裳打揖道:“许某汗颜,少读典籍,当真不知此中喻意,无心之失,尚请宽恕。”

只听“仙翁”一声,谷雨正在城头拨弄着许子裳的琴丝。五指抚过,又是一阵“仙翁”声,无韵无曲,不论商吕。虽是乱抚琴,但谷雨却仍饶有兴趣,来回胡拨,叮咚叮咚。

许子裳轻身飘上城墙,柔声道:“姑娘雅奏,贫琴不胜。”谷雨哼了一声,说:“损人却话不带刺,一点也不磊落。喂,江摇月,你这是要去哪?”

我一旦遇见许子裳,就会忍不住没来由的心口酸楚,不愿多逗留,未走两步,听得谷雨呼唤,我说:“我回去吃饭,饿了。”

谷雨在城上大声说:“我也饿了,一起去吃吧。”转头对着许子裳一笑,一副色咪咪的样子,道:“你也一定没吃早饭对不对?嘿嘿,不如我请你。”

宜兴城西郭,次瓦巷,巷转弯第九所庄院。院中海棠凄艳,青墙黛瓦,正是我在江南所栖迟的寒舍。

我推门而入,谷雨与许子裳紧跟着进来。我酿茶一壶,倒入素花白瓷碗中,说:“陋室贫寒,没好茶相待,只一碗粗茶,还望体贴。”

许子裳道:“好说,好说。”持碗不饮,转而观赏,品评道:“瓷韵淡如水,瓷质润如玉,衬以清茶,飘若烟岚。素闻宜兴城乃天下陶都,紫砂风流,却不意竟也私藏如是妙瓷,可谓绝矣。”

我说:“不才所冶,未值方家一哂。”

许子裳慨叹道:“元是江兄的手笔,无怪惊为神迹。”

谷雨忽然道:“你俩整天说话都这样文绉绉,难道不累吗?”

许子裳呵呵一笑,轻摇折扇,说:“那许某就只好闭嘴了。”起而踱步,欣赏满室瓷器,连连点头,倒始终没说片语。

谷雨挨近许子裳身旁,讪讪道:“你生气啦?跟你开玩笑呢。一句话也不说,岂不憋坏了?”

许子裳笑道:“姑娘多心了,只是面对如此美的白瓷,我实在不知说什么话才能形容。”

谷雨哼了一声,不屑道:“这哪里算得美了,我想象当中的那尊青花瓷才叫美呢,只可惜无人会烧冶而已。”

许子裳说:“青花瓷?嗯,那一定会很传神。”忽然笑了一笑,说:“我跟姑娘借用一件物事。”说着翘起修长的指尖,在谷雨鬓发旁轻轻一缠,复而化缠为捻,竟凭空捻出一枝狼毫笔来,说:“再借江兄一卷宣纸。”我说:“书房就在室内。”

许子裳呵化徽州墨,蘸笔东坡砚,铺开紫金笺,镇纸巍巍,笔架雄峻。沉吟未久,仿着《十三帖》的笔意写下了“水调歌头·青花瓷”七字,直到此时,才知他是在填词。

《水调歌头》乃属长调,凡九十五言,古往今来,曾多少骚人留词补壁。但若论词品第一,当屈指苏轼月下所吟的《水调歌头·中秋》,是词一出,骚人不得不搁笔,可谓神来之笔,字字珠玑,未染一点烟火味。

我遐思着苏轼的传世丰采,回味如痴,但见许子裳神思涌发,抖笔疾书,行书飘逸如云,笔致英洒,间架峻奇。

不稍片刻,一词浑然而成,墨透纸背。词曰:“

汝窑一担月,不识江南愁。

谁在曲巷待人,梧桐与一楼。

宋词半阕婉约,烧成一夜风雪。

相思怨红豆,第四桥边痴,题诗青墙右。

谁丹青,小岸月,漏断后。

青韵幽然,搁笔一瞥白了首。

宋瓷留韵几分,一桴谁与共秋?

小镇杏花雨,伊人仍不归,门外我守候。”

我细细微诵着末尾的一句,不禁神往词意,情与愁一并涌来,深深瞭了一眼我的谷雨,而她正痴痴地凝视着许子裳。我的心忽然就碎的像眼泪,连我的影子也显得分外孤单,我不就是那个门外守候的人么?

许子裳在词尾落款为“烟雨许九,愁愁酿墨。”,至此而搁,落笔轻叹,道:“涂鸦之作,聊以补壁,姑娘莫嫌拙劣。”

谷雨喜道:“这是你为我所写的词啊?嘿嘿,我不嫌拙劣,不会的。”啧啧笑语,欣喜不尽。

许子裳信手从案上一鼎赤牛饮月玉缡白瓷缸中取出一卷画轴,铺展而赏,画上墨稀水润,留白婉约,正是那一幅《仕女图》。

许子裳赞道:“江兄丹青,极为华瞻。”

我怅然道:“泼墨虽妙,但并非出自我的机杼。”

许子裳淡淡“哦”了一声,指尖摩着图面,浑然忘我,忽道:“这一畔题跋的‘蝶恋花’三字中,‘蝶’字却为何缺了一撇,但不知是谁人所留?”

我说:“仿自欧阳,画虎类犬,在下每写‘蝶’字,惯于疏略一撇,倒让许公子见笑了。”

许子裳又淡淡“哦”了一声,茫然望向轩外,喃喃道:“原来如此。”然后就一直发呆,久不说话,兽香冉冉,心事谁可晓得?

谷雨嘟囔道:“真是闷煞了人,许子裳,要不,你陪我去放风筝吧?”

许子裳说:“好啊。”

谷雨嘿嘿一笑,十分高兴,又对我说:“江摇月,你也一起去吗?”

我很识趣的说:“不了,我尚有半瓷未冶成。”

谷雨说:“哦,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许子裳打拱道:“告辞。”

我微微一揖,说:“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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