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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孤零,又是我一个人。

昨夜无眠,这忽儿困意袭人,我伏案就睡,什么也不顾了。

也就合眼的那瞬间,一如既往的入了梦魇,梦境如画。我置身于一片落英缤纷的山谷,转身四顾,半空中一面风筝随风摇曳。我大声呼喊道:“谷雨!谷雨!”跑步逐去,才发现我已然失却了所有的轻功,我一声声呼喊道:“谷雨!谷雨!”喉音也由疾切变成了哽咽。

奔了很久,却感觉脚步难拔,如负千钧,面前一滩浅流,我踉跄涉水,举步维艰。

忽地脚下一滑,跌倒在水中,水溅在脸上形成了泪,又沿着我瘦硬的脸廓滴落。我支撑着爬起,聚结浑身的力气往前跑去,却忽然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我疾速冲撞上了墙面,又被墙上的反力弹飞回水滩,形容狼狈。

然后我听见水势翻涌的声音,河水竖向天空,那道无形的墙壁渐渐露出了形迹,又是那道“咒语墙”!

我爬起,朝来路逃奔,却发现前面也是水墙,我折身又跑,兜转一圈后,颓然坐回河床,水墙如井般围住了我,我只能拊膺坐叹,坐井观天了。

打春轻叹一声,说道:“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即使逃避,又有什么补益呢?”

我恨恨道:“什么天杀的‘宿命咒’,全是骗人的鬼话!故事还没结束呢,结局仍未明了,谁也预言不了我的未来。”

打春说:“羡棠,你别这样。你也该明白,命运已经打开,诅咒即将应验,又何必自欺欺人、刻舟求剑?”

我低下头来,不知不觉淌下了泪,说:“不错,我……”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打春柔声劝说:“忘了她吧,就像遗忘了我一样,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挨受爱的折磨。”

我噙着泪,说:“我……我终究难以死心。”

打春淡淡说:“她所爱到骨髓的人,是那个翩翩年少蝶恋花,而你,明明就是真真切切的蝶恋花,却为何不告诉她真相呢?”

我摇了摇头,说:“她爱的只是传说中的我,传说中的我剑法如神,其实我从未练剑;传说中的我一身白衣,其实我素着青衫;传说中的我为伊人在女墙上抚琴偷涕,其实我是因父母见背而在城头绝唱而哭;传说中的我风度翩翩,其实我于世厌厌;传说中的我风洒倜傥,其实我一贫如洗……”顿了一顿,又说:“我怕她会失望,故以始终隐忍不说。可,可是……可当我下定决心,想告诉她我是谁的时候,他却来了,一个貌似宋玉,白衣如雪,风雅蕴藉的九少爷,于是一个从风筝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彻底成为了传说中的蝶恋花,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跟他远走高飞,却无可奈何。”

打春凄然道:“命中注定罢了,掌纹上昭示着噩耗,我为你卜过:‘你爱的人虽然爱的是你,却不能跟你厮守。’巫魇成真,可怕的‘宿命咒’已经降临。羡棠,你们八字不合,不如放手吧?”

我心枯如死,没有说话。

打春慨而叹道:“爱情虽害人匪浅,凡间却趋之若鹜。唉!魔咒如诫,爱上了别人的人,都是苦命的孩子。”

我咬着牙,扼杀了滂薄的眼泪,说:“好,我决定了,我决定选择离开,离开这个跟我无关的故事,成全她与他的童话。”

打春“哦”了一声,说:“倘若真能如此,那真是善莫大焉。”

我有点心烦意乱,说:“打春,我想走了,你送我离出梦境吧?”

打春语态依依,说:“嗯,梦中一霎,凡间一刻,你已睡了很久,也该回去了。”说完水墙凭空隐去,人影俱失。

我随即苏醒,更漏将断,兽香余烬,晓月寒,夜已央,一切都静静的,仿佛苍茫大地只余我一人,只余下我一个人站在末世的地平线上看日月沉浮,听大海潮汐,没有人与我对酒当歌,那么我就噙着泪猖狂,或许我本就那样懦弱,承受不了这旷古的寂寞。

百无聊赖,我又来到屋顶,独坐,被霜,望月,遐思,轻轻对着天空说:“离开吧,江摇月,你本是自由的。”

······

烟雨离开了江南,我也雇了船准备离远。而你还撑着纸伞,在拱桥上的盼,盼那翩翩公子轻摇着折扇。小院海棠怕夜雨,瑶琴怕孤寂,而我路过那人间烟火怕了你。

客船南渡,候鸟北飞,在这个莺飞草长的春天,我又开始了漂泊,独个儿浪迹,或许一座春秋,或许一辈子。

沿着长江逆流横渡,水程八百里。舟摇鄱阳湖,夜泊湓浦口,转徙九江,复而折流回东,栓舟上岸,弃楫坐马,疾驰了半天,方遥遥望见隐忍的城廓。骋临城下,城门悬名曰“浮梁”。

浮梁,一座古老而安静的城池,幼时曾读《琵琶行》,白乐天就有诗云:“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深受此诗的熏陶,印象中的浮梁就成为了一座充满茶树与采茶女的山城,总感觉这座城静谧凝厚,流淌着诱惑的月光,可以让人一去永不回。

我却不是来寻采茶女的,也不是为了买茶,我来到浮梁只是路过,因为浮梁城紧靠着另一座城镇,叫做景德镇。

千里一帆,到翌日傍晚,才抵达瓷都。我只为求访瓷中名匠,拜问冶瓷之道。因着我心中还存留着那个念想:等有朝一日,可以为谷雨冶炼出一尊传世的青花瓷。

瓷界之中有一名北斗,被瓷匠誉为“鬼手”,意喻他冶瓷之际,妙手如鬼,变幻莫测之意。听说他的俗名叫做苏瘦牛,定居在景德镇南郭,次瓦巷。

景德镇的次瓦巷却并非宜兴城我所宿的次瓦巷,宜兴城的“次瓦巷”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因为倾慕“鬼手”之才,意欲效仿,故意擅自命取了同名,以作标榜。

同样是“次瓦巷”,却是千里之隔。

我买下了苏瘦牛西侧的一所荒院,隔墙做邻。刬清了满院杂草,移植了一株海棠,铺上青石板,打扫厅堂,置设物用,一如我的故居。

苏瘦牛是一个面相平凡的匠人,敝衣花发,瘦矮赢弱,好如一个久耕村田的庄稼汉,貌不惊人。如果陌路相逢,有谁会相信他就是闻名遐迩的“鬼手”苏瘦牛?

我敲门拜访,求问瓷艺,苏瘦牛却说:“瘦牛未学,无以相授。非我藏私不授,只是不敢耽搁了江公子的功业。”

我不好过分强求,说:“晚生比墙而居,寂寞之余,妄与芳邻对斟,不知可否?”

苏瘦牛说:“公子盛意,却之不恭。”

我在窖内珍藏了数十坛梨花名酿,今夜我邀苏瘦牛在小院共酌,拆封一坛,取碗倒酒,敬与苏瘦牛,说:“一碗梨花酒,姑消君子愁。”苏瘦牛接碗就饮,只瞥了一下碗沿的瓷釉,却丝毫不加指点,对之视若无睹,俄而举首望天,默默不言。

海棠零落,月夜霜天。

待饮干了一坛,苏瘦牛已大有醺醺意,也不告辞,横披了风氅就出门而去,小院空空,月如弓,我微叹一声,惆怅不已,忽又思起了千里之外的谷雨,心狠狠地痛了。

以后,我与苏瘦牛夜夜谋醉,遥祭冷月。共酒数回,苏瘦牛却始终不与我品评造瓷之道,他即诲言,我也就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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