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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满月在天,海棠在院,我与苏瘦牛围坐海棠下的青石圆桌,饮酒惨淡。我望了一望大如车轮的圆月,思念不绝,心想:“记得上回月圆的时候,我与你在山凹促膝,在梧上并坐,那时候,月光是那么美。如今又逢三五,独我摇头轻叹,酒入愁肠,乜斜着眼顾月,月光却这么冷。我已离开了一个月,天天都在想你,而你是否还记得我?”

苏瘦牛浮白一碗后,以箸敲击碗沿,叮当成乐,低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忽感清凉,续唱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们都已有三分醉,苏瘦牛说:“你也晓得这首词?”

我说:“当然,这阕《水调歌头》乃我至爱之词,前朝文人中我也最为尚慕苏东坡,恨不能生于同世,做其门下走狗。”

苏瘦牛颤声道:“你也愿为他老人家看门守院?”

我黯然神伤,说:“只可惜晚生无此福报。”举头又望月,神游东坡院,心有所思,随口吟出:“君唱旧年月,我唱今年月。一轮玉月何相似,曾照汉家阙。君欲月下舞,我饮月下爵。君我怜月共失魂,可叹千年隔。”

苏瘦牛问道:“这又是什么曲调?”我说:“随口所吟的一首《卜算子》而已。”苏瘦牛说:“词中说了些什么?”

我叹道:“感怜于一轮明月,但无人省识。古往今来也唯有苏轼与我,为月痴绝。‘君我怜月共失魂,可叹千年隔。’唉!”

苏瘦牛出神良久,喃喃道:“可叹千年隔……哪里又相隔一千年了,也不过数十年而已。记得那时我还年幼,家境贫寒,父母把我卖给了官家为奴,因我长相丑陋,资质鲁钝,而受尽了白眼。几番颠沛,也许是前世修来的福,我竟遇见了苏轼苏老爷。他老人家收留了我,待我宽厚,从未呵斥,自此我就成为了苏家的门童,冠以苏姓。”

我惊而坐起,说:“先生原与苏轼有此渊源!却不知……却不知他老人家形貌如何?”

苏瘦牛说:“一部大髯,面容极瘦。记得那时他老人家教我识字,我却年幼无知,只识了几个字后就厌了,气得他老人家直吹大胡子。后来他老人家又教我读他所写的词,我却笨的很,虽然全部背诵了下来,却浑不识词中的意味,远不如黄庭坚、秦少游他们天资聪颖。我也不禁自惭形秽,他老人家却对我说:‘用心去领悟,等到心疼的时候,也就顿悟了道。’唉!这句教诲之言,让我一生受用。”

我听到此处,醍醐灌顶,凛然受教,道:“多谢苏先生授予烧瓷之道,晚生铭记在骨。”

苏瘦牛叹道:“公子可比我聪明太多,一点就透。不错,这‘心疼’之境,正是我毕生所追求的烧瓷之道。古有莫邪殉剑、嵇康崩弦,近有杜甫哭国、苏轼悼亡,由此可见,凡传世之作,皆因心有所疼、沥血而成。古来神品,一一如是。他老人家甚至说过:‘就连延续了千余载的青史,也不过是骚者忠良所哭成的一部血泪史。’唉,警言盘肠,字字绕魂。”

我说:“听闻苏轼精通于琴棋书画,先生耳濡目染,也可算当世鸿儒了。”

苏瘦牛说:“瘦牛既愧且憾,苏门博学,我却只学会了一门丹青。”

我神思欲飞,浮想联翩,说:“若可跟苏轼在此花前月下对弈一枰,千金不换。”

苏瘦牛说:“若是如此,他老人家必败。疏于棋之一道,恰是他老人家平生憾事。”

我忽又想起了太湖畔与“棋圣”怪老头斗棋的情状,当时谷雨在旁观棋不语,郁郁寡欢。如今的我却深悔入痴于棋道,而冷落了佳人。但,如果当时多陪伴她一会儿,多让她笑一笑,我是否就不悔了?只是那段时光,我还能回去重做选择吗?

苏瘦牛心怀旧主,我是梦萦故人,大感往时不复,俱是伤怀。几番回首,离愁浓如酒,二人酒来碗空,欲以浇愁。饮至破晓,鸡鸣五更时候,方才作罢。我烂醉于院,枕着凸在地面的树根酣眠。苏瘦牛也坐起披衣,醺醺然散去。

£。。。£

坠了梧桐,如一瞥的痛。

谁掩面屏风后,偷窥书生。

忆也朦胧,还否那廊亭?

我合拢了诗集毁灭般心疼。

拆字待漏,绣花入三更。

你叹得声太轻,愁煞铜兽。

月光好冷,冻结了故城。

谁家寒秋,舟摇水迥。

夜倚楼,阑干横,早隔城池千万重。

初月亏又盈,钟声厚,霜天浓。

院墙兜,掌宫灯,暗卜归期什时候。

可与她七夕在渡头重逢。

£。。。£

时近暮春,小院外面鸟叫虫鸣,我翻弄着皇历,今天是四月十六,皇历上写着:宜沐浴,斋祭,忌扫尘。

我又翻到我离开那座水上之城的那一天——一个月前,三月十八。我天真的以为翻回那一页就可以回到那一天了,可当我翻回那一页的时候,我却呆住了。因为皇历上分明写道:今日谷雨,忌远行。

原来那一天竟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而就在谷雨那一天,本不该远行的日子,我却决然远行,离开了那个名字也叫谷雨的女孩。如非注定,又怎会如此碰巧,难道真是一场大煞?

“月,残缺了一角却不会掉价;爱,残缺了昨天即是天涯;而我,残缺了你就如同漫长的自杀。”我在小院打坐,喃喃轻语。

落了花,流水,断肠了谁,被遗忘在诗尾?趁着回忆我的女儿红渐渐入醇味,原是埋在树根下的一坛泪。人雁北回,似我断断续续地后悔。

我穿了一袭天青色的长袍,转阶游院,来回徘徊,袍尾铺展在青石板上,承接了纷落的花瓣。

地籁虚无,风声寂灭,我甚至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那般轻微,那般寂寞,回绕盘旋在天空之中。

很美的花瓣雨,也只是一个人。雁字回首,我已经怆然泪下,眼泪却落的蛮不讲理。

忽听得一女子冷然道:“听说男人是种不会哭的动物,却为何你竟然流了泪?”斜目望去,一个白衣女郎坐在墙头,面容惊艳,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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