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哽住泪水,故作淡然,说:“只不过是风吹痛了眼眸。”
那女郎冷哼一声,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种的海棠倒还不错,只不过沾染了几分男子气,未免略嫌不美。”
我不禁有些纳闷,问:“你为何这般诋毁世间男儿?”
那女郎冷瞥了我一眼,说:“哼,怎么?你们男人倒配让我心折吗?”
我听她说话时轻蔑的语气,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月前在油菜花野上一掠而过的白衣美女。我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你。”
那女郎却不再跟我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满院缤纷的落英发呆,眉目之间极为静谧,好像一幅画。
我站在海棠下面,不禁有些窘迫,怕碍她的眼,就退后两三步,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女郎一皱眉,凶巴巴的说道:“干嘛躲我?难道你敢讨厌我吗?”
我说:“词中有云‘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不才浊浊,自惭形秽,唯恐唐突了佳人。”那女郎望眸幽辟,喃喃轻吟:“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是一首苏轼所著的《贺新凉》,词意以物喻人,借咏榴花,其实喻示一位高洁绝尘的美人,清幽孤独,不与凡尘为伍,词中意象,却跟眼前人极为贴切,所以我忍不住随口吟出,复听那女郎续诵了余下的词段,声情空幽,语调抑郁,也不禁一愕,问:“你也很喜欢苏轼的词么?”
那女郎横了我一眼,说:“我叫苏小倾,你说我会不喜欢苏轼的词么?”
我说:“哦,原来你是苏瘦牛的后人。”
苏小倾冷笑不止,说:“苏瘦牛?你竟会说我是他的后人,呵呵,你可真有眼光呢。”轻轻“哼”了一声,和身一转,降落在隔墙那畔,苏瘦牛的院落内。
是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又与苏瘦牛对酒当歌,击筑赏月。酒过三碗后,我问他苏小倾究是何人,苏瘦牛则叹了一声,说:“她的母亲叫做苏飞烟,而她的外公叫做苏辙。”
我一惊,说:“苏辙?你说的可是‘一门三苏’中,苏轼之弟苏辙?”
苏瘦牛说:“正是,记得贬居琼州海岛的时候,我曾听苏公讲述过一段往事,他说起初‘一门三苏’名噪四海,兼之仕途辉煌,可谓一时风光。烟雨山庄第十一世庄主许仲檀跟二爷苏辙交好,双方夫人也都身怀六甲,于是指腹为亲,要么结为夫妻,要么缔作金兰。”
“后来,二爷有女,叫做苏飞烟,许仲檀有子,叫做许落月。绍圣元年,也就是苏飞烟十六岁时,听父母之命下嫁姑苏,成为烟雨山庄的女主人。可就在那一年,苏辙他老人家却因上奏参谏政事,被权贵所忌,左谪汝州别驾,后贬循州。事讯传到姑苏,许落月从始冷落苏飞烟,次年复娶蔡京的孙女蔡遥为妻,贬苏飞烟为妾。唉,世态炎凉,夫妻也如是。人这一辈子,也暂若流星,何苦随波逐流,而昧了良知呢?记得那时候,苏公叙这些陈年往事时,语气里并没怨恨,只是靠在树下茫然北望,可怜天涯一叟,垂垂老矣。”
“没过几年,徽宗坐了帝,苏公获赦,兴然北返,却病耽途中,于常州逝去。及之以后,我幼无所依,流落江湖,打听到烟雨山庄,混入庄内做厮仆,才知苏飞烟未添一子半女,更是受尽许家白眼。有次亲睹许落月打骂苏飞烟,我气不过,张口骂了许落月,被众庄仆毒打吐血,撵出山庄。后来听说,在十八年前,许家二爷许啼乌在深山学医,艺成归来,为苏飞烟把脉疗病,药到病除,次年生下了一女,就是苏小倾。”
“及苏小倾长八岁,苏飞烟熬不过丈夫的冷落,趁着月夜抱了幼女含恨离走,从此转徙江湖。中间也曾在我这逗留一段时日,我是苏家的奴才,自是让拙荆好生侍候。今天苏小倾来看望拙荆,可我那苦命的妻子,早在六年前就染病身亡了。”
我喟然长叹,道:“命运多舛,不一而同。”渐渐出神,喃喃道:“她……原来她……却是许子裳同父异母的妹妹,容颜似玉,尽出烟雨山庄,他们本是兄妹……”刹那间,我止住了喃喃,心底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但到底哪儿不对,却又始终找不到头绪。
苏瘦牛浮了一大白,抬头望天,一言不发。
我也假装沉默,支颐思忆,逐渐想到了谷雨给过我的承诺,在月之夜,在桐之冠,她曾说过,倘若蝶恋花迟暮不至,她就会转而爱我。然偏偏碰巧,许子裳却赶在昼落之前乘桴携琴,衣白而来。况又临别送扇,纸扇的背面且书着一阕《蝶恋花》,凡此种种,一切都如是天成。
面容与纸鸢画中人相似,尚且可以说是谷雨与他之间与生俱来的默契。但在太湖之岸、日暮时分的那回初见,许子裳扮作蝶恋花传说中的神概,又故意拂断了琴弦,好近岸诉话,难道这些也是默契吗?
难道许子裳早已洞察了谷雨跟我之间的约定?不然又怎会如此巧合?可又是谁告诉他的呢?难道是她?苏小倾?那一天,她无故现身在油菜花的田野中,大有可能听见我与谷雨的谈话,难道她又转而诉给了她的兄长许子裳?
难道那一场完美无缺的邂逅,只是许子裳的预谋?他苦心孤诣的策划又所为何图?难道他真的比我更爱谷雨吗?
我的手指忍不住在颤抖,以致碗中的梨花酒洒满了一衿。月凸树冠,我长吐一口气,不胜浑浊,慢慢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苏瘦牛饮空半碗残酒,醺醺然,半睁着睨,说:“明夜若仍风清月朗,再来叨扰。”踉跄难立,扶墙而去。
我心无所念,茫茫然,不经意间乃推坛落地,碎成了一滩。忽听隔院有人惊呼,却是苏瘦牛的声音:“大小姐!”我赶紧撩袍而起,展而逾墙,只见苏瘦牛跪泣在回廊下,手捧一块手帕哽咽。
我近前一视,帕上有几个血字:“江南落第人蔺,拜见鬼手。”血滴可怖,字迹狰狞。我听苏瘦牛适才惊呼“大小姐”,问:“这是苏小倾的手帕?”
苏瘦牛说:“嗯,大小姐定是落在了‘惊天一杀’的手掌。”
我说:“天下第二杀手,‘惊天一杀’蔺未遇?”
苏瘦牛说:“不错,半年前的一天深夜,蔺未遇敲门来访,问技于我。瘦牛腹无才学,难以授艺,就一口回绝,竟致今朝之祸。”
我不禁一愕,道:“咦,蔺未遇也似我辈般垂青于瓷艺吗?”
苏瘦牛叹然道:“蔺未遇年少时本叫蔺弱生,曾寒窗苦读,闻鸡十年而不第,就退而洁身,自号‘未遇’。从此弃笔绝墨,窥学旁门,对于琴棋书画,武学剑法,无不深究。而半年前,蔺未遇深夜造访,原是为了下问丹青之道。”
我说:“自是这般,苏姑娘倒也无妨,谅那蔺未遇不过求艺心切。江某不才,愿前去搭救苏姑娘。”
苏瘦牛疑惑道:“公子可知蔺未遇下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