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持起手帕,看着满帕的血字,不禁赞道:“好字!”
苏瘦牛“哼”了一声,说:“这几个字力道虽劲,却野而无章,乱而非草,也未算得好字。”
我说:“若是左手所写,写成这般形态,是否可算是好字呢?”
苏瘦牛细察良久,说:“的确是高人,瘦牛不及。可公子又何以得知是左手所写呢?”
我说:“其实不难看出,笔锋左浓右轻,深撇浅钩,都是宜于左手之书,你再看,寥寥几字之中,未有掠笔,却遇横则斜,斜势又均取左高右倾,难道不奇怪吗?”
苏瘦牛伸指勾勒,说:“不错,以右手而书,确是难以写出如此之字,难道说蔺未遇是一个左撇子吗?”
我说:“而他若是左撇子,打小就左手写字,早已熟极而流,便不会写成这般模样。想必是近年来右手损折,才被迫以左手提笔,未免失之生疏。”
苏瘦牛说:“抑或是他怕我认出他的笔迹?”
我说:“既如此,他又何必落款一个‘蔺’字以添蛇足呢?”
苏瘦牛说:“遮莫不是蔺未遇胁住了大小姐,而是另有其人?”
我说:“有这种可能,但也渺乎其微,此人若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大可轻易仿着传世名帖挥毫落墨,但若隐藏了身份后,帕上留字又有何意?”
苏瘦牛叹了一声,说:“辨析至此,可你我终是不知蔺未遇今夜宿于何处?”
我嗅了一下手帕,暗香盈鼻,说:“这不是血书,而是香草所研成的一种赤墨,凄艳如血,产自云南的苗人部落,香草入墨之后,其香不久就绝,与墨合成一味。”我举首望天,说:“奇香仍在,墨沈未干,看来蔺未遇写字之处就在左右,而且离此未久。”
苏瘦牛眼神一亮,说:“必是在附近,才能趁墨干之前来此下书。”
我锁眉思索,说:“先生是在何处拣到的手帕?”
苏瘦牛说:“回廊之内。”
我喃喃轻语:“你我在邻院静饮,却未闻半点动静,可见此人并未落地,否则难逃我的耳听,由此可见此人必是顶风而来,空中没有停留又顶风而去。手帕落在回廊之内,回廊坐北朝南,今夜风向为北,此人当是由南投帕,看来此人是从南面来的。”
苏瘦牛半信半疑,说:“难道此人就不可乘风而来吗?”
我说:“从北而来,手帕又怎能投入回廊之内,况且顺风投物,物易飘远,若如此,手帕当落在门口或墙根处。”
苏瘦牛说:“难道此人不会在小院上空转过身来投扔手帕吗?”
我说:“空中回身,并非易事,缩臂转步间,必有声音,我却始终没听见有异声。况且此人趁夜下书,目的只是下在小院中,至于落在回廊或者门口都无关紧要,又何必非转身投帕呢?你我在西院对斟,不曾有觉,当不是从东西两方而来,可见此人定是来自南面,投帕于廊下,复飞了一程后,才又折身而返。”
苏瘦牛说:“自此而南皆有人家,相隔数巷,却有一座弃院……”
我不待听完,展衣扬步,掠上墙头,说:“待我片刻。”提身纵跃,飞墙走瓦,蹿入夜色之中。
小院,破屋,废草,以及一株古松。
松下有二人下棋,我轻轻落在松枝上,无人知觉。
就着月光索看,坐于右首的是一个老头,脱帽露顶,衣襟满垢,却是我的老相识,“棋圣”雁横秋。此翁棋技卓异,识见脱俗,却因与我横江斗弈落败后,断指偿言,只为杀却棋瘾,如今人称“断指棋圣”。对面相弈的是一个白袍中年,右袖飘飘,左手下棋,从容自若。
离出棋盘数步,一个女子被反绑了双手,坐在废草丛中,正是苏小倾。
我顾棋不语,眼见二人拼杀正酣,着着进迫,大有剑拔弩张之势,杀至终了,白袍中年略显不如,难以溃出围,雁横秋得势不饶人,一棋下在入部九二路,大呈胜势。我棋瘾已犯,不禁为败方苦思险招求胜。
白袍中年凝望棋盘,良久,一叹,正欲认输,我手拈一枚松子,曲指弹在棋盘之上,嵌入石中,正是平部三七路,一着反败为胜之棋。
我说:“雁横秋,你又败了。”引身而下,降落在院内。
雁横秋睁大了眼,呼呼道:“怎么又遇见了你!”反身一蹿,头也不回地逾墙而去。
白袍中年恍然有悟,说:“能令棋圣折腰之辈,天下也唯有一人,莫非阁下就是蝶……”
我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就是‘惊天一杀’蔺未遇?”
白袍中年说:“正是在下。”
我说:“蔺先生素来高洁,捆绑一名女子在此,又所为何来?”
蔺未遇说:“只为相求一幅丹青而已。”
我说:“可蔺先生的轻功未必及得上这名女子,又是如何擒获呢?”
蔺未遇说:“是她在暗中跟踪我,却被我发现。”
我不禁一惊,原是窥人私密,曲在我方。我不好措辞,过了很久,突然说道:“听闻蔺先生的剑法不错,‘凤舞九式’,天下知名,江某倒想见识一下。”
蔺未遇左手一引,从棋盘底抽出一叶长剑,朗声道:“有剑可论,必不虚让。”长身立起,移步而至。
我见他右袖飘飘,如若无物,惊问:“你的右臂?”
蔺未遇长叹一声,说:“此乃我自断臂腕,以止鸩毒。是我技不如人,虽败无怨。”
我说:“哦,原是天下第一杀手‘滴魂’的杰作。”
蔺未遇说:“不错,那时候‘天下第一杀手’本是在下,后起之秀‘滴魂’约我至洞庭湖品月论剑。蔺某习剑以来,九年成痴,月可不品,剑却不可不论……但是那夜月凉,洞庭争锋,只一招,一招之间,我就被滴魂以淬了鸩毒的剑锋划破了腕脉,我怕鸩毒蔓延,就自斩一臂。从此,滴魂成为天下第一杀手,我退居榜眼。”
我想起了弑杀卓七的那名淄衣刺客,也是一招致命,令我自愧不如,慨叹道:“高手论剑,一招足矣。”
蔺未遇说:“你的剑呢?”
我左右环顾,见松下棋盘旁有一砚赤墨,一枝狼毫笔遗在一畔。我弯腰拾笔,饱蘸了赤墨,左手却作虚提状,暗自戒备,唯恐蔺未遇背后偷袭。我觉得似他这般一个绝顶杀手,在论招杀人的时候,应该不会顾忌君子之风,所以不得不小心。
但蔺未遇并没在最好的时机暗下杀手,始终都立在那儿待我蘸墨,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持笔在手,说:“以笔代戈,不敢僭越。”
蔺未遇说:“好说,好说。”虚斩一剑,已然进招。
我.操笔不攻,斜步趋避,蔺未遇则步步为营,挥剑从容,剑影美如凤舞,纵连横续,纷纷虚点我的任脉十三穴。我轻扬短笔,横挡穴前,笔至中途,挡而化击。蔺未遇不及退让,倏然中招,但狼毫柔软,难以伤人,却只在白袍上留下淡淡的一滴红墨,绽若寒梅。
蔺未遇仰天一声清啸,一振长剑,疾挽成一圈剑花,渐渐涌近我的身前。我不敢直撄锐锋,乃抖笔化招,伺隙而进。蔺未遇迫我数步之内,剑路微微一曲,衣带飘处,右胁呈弱,我乘机捣虚,笔尖抹过,又在他胁下白袍上画了斜斜的一条弧线。蔺未遇惊而无险,出招渐缓,但缓而凝厚,神采并不输让。我展开轻功,忽而斜趋,忽而直逼,绕着蔺未遇身周兜转,落笔疾打,认穴而击,泼墨在他的白袍表面。俄而颤笔,俄而掠尾,藏峰于墨骨,圈钩婉转。
蔺未遇久居下风,挨打成怒,忽地荡剑而起,凭空一斩,如飞霆之落,似闪电之逝。一剑之威,竟至斯境,不愧“惊天一杀”之名。
我以笔迎剑,气贯笔锋,内力涌处,登时震断了青锋长剑,然后信手扔笔,空出五指,探至彼腰际,钩而一拉,动作浑然。俄而解开了蔺未遇的袍带,衣袍没了束缚,立即随风展开,脱离人身,张展在半空中,宛如一只巨大的白色蝙蝠,又缓缓落下,铺展在地面上。
我斜眼成睨,轻轻掸着衣上尘,淡淡的说:“这一幅《雪山腊梅图》,虽非神品,但仍想送与先生,聊表寸意。”
蔺未遇凝望着袍上的墨画,但见弯骨拼寒,红梅稀落,略有苍凉意,袍上尚有落款:“浪子江煜,月夜与幽人蔺谈剑之余,始成《雪山腊梅图》。”
蔺未遇良久不语,又望了一会天空,忽然问:“你叫江煜?”
我说:“在下江煜,字摇月。”
蔺未遇慨然道:“能够在仓促之间作成此画,江兄也算旷古绝人。”顿了一顿,说:“你把她带走吧……我本想借她以求一幅苏鬼手的丹青,但江兄美意,月夜泼墨,蔺某不敢推却。”
我说:“多谢成全。”解了苏小倾的捆绑,飞上松枝。正欲离去,忽听蔺未遇呼道:“江煜小友,你的武功高出我许多,却仍顾忌我的颜面,蔺某不是凉薄辈,很承你的情。”
我还未答言,苏小倾忽道:“蔺先生,今天我尾随在你身后,不过想问你,天下第一杀手‘滴魂’现在何处?”
蔺未遇说:“自从洞庭铩羽而回,蔺某再没遇见此人。”
苏小倾“哦”了一声,极为失落,一语不发,展开轻功翔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