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骑上,他一直在思考着平辽的具体方略。“五年可也。”是建立在怎样的可行性上。散朝后给事中徐誉卿曾说他“言过其实”,提醒他要对自己的话负责,当今皇上不比以往的皇上,不好糊弄。他深受震动,坦然承认这是一时口快,哄皇上高兴。其实也并非全是如此,他的内心里有自信的一面。与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打过多年交道,他岂能不知八旗兵的强悍,不可轻视,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努酋在日,建州以东和以北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后金的优势表现在前期。自占据辽阳、沈阳七十余城后,进入汉人区,局势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以“诛戮汉人,抚养满洲”的既定政策引起了强烈的反抗,大批辽人逃亡,农业生产遭受严重破坏,直至引发饥荒,最严重时斗米银价达到八两,甚至个别地区出现了人相食现象。汉人屡屡在食物、水井中下毒,或袭杀后金官兵,造成后金官兵、官员不敢单独行动,到了夜晚,更是风声鹤唳,提心吊胆。以至强迫小商小贩要有固定地址,门点要刻有店主名姓的木桩、石桩,不准走街串巷自行流动等等。甚至一些叛降的汉官也离心离德,驿动彷徨。毛文龙袭击后金,就是策动虏官中军**策做为内应,里应外合一举打下镇江的。又如,曾卖身投靠后金,为其孝尽犬马之劳,被赐予女真名字“爱塔”的副将刘兴祚,因屡受排挤、欺凌,多次给明营投信,流露出叛逃的意愿。还有,李永芳,以献抚顺城被努酋收为额驸,也备受猜疑、动辄斥责,官职一降再降,毫无女婿的尊严。多数的降金汉官也大都怀疑后金在辽东的统治能否长久,皆与明边官书信往来,寻求退路。
“这样的政权能稳固吗?”崇焕不由得发问。
至于新对头皇太极,他就更瞧不起了。这小子今年三十有七,在他眼里还是个雏儿。从辽民的口中和来自朝鲜的情报他知道,他能登上汗位是靠了见不得人的阴谋手段强行夺取的;平日他总是一副阴沉沉的脸色,从没有人看到他笑过。他的篡权经历是这样--努酋生前最早曾立大阿哥褚英为太子,后来以其不类己将其废黜,最后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努酋共有五位大妃,大福晋佟佳氏,即褚英和代善的生母,褚英被废后,次子代善被立为太子。但代善为人自私,贪财恋色,宠溺继妻,与三个儿子的关系都不太好,甚至虐待他们,跟其他贝勒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佟佳氏病死后,努酋娶了富察氏衮代为继妃,生下了莽古尔泰,莽古济格格,二子德格类。后努酋又娶了两位福晋,哈达万汗之孙女阿敏姐姐,叶赫部纳林布禄之妹孟古姐姐,即皇太极的生母。富察氏衮代因脾气暴躁,一张刀子似的嘴,让努酋一忍再忍,最后终于难以忍受,剥去其大福晋位,将其赐死,孟古姐姐由此取代了衮代成为大福晋。皇太极子以母贵,在各皇子中的地位直线上升,仅次于太子代善。但好景不长,十年后,努酋又娶了更年轻且丰饶貌美的乌喇那拉氏阿巴亥为妃,阿巴亥常与孟古姐姐争宠,孟古姐姐难免抑郁,两年后突得急病身亡,十二岁的皇太极地位因之下降。最后这位大福晋阿巴亥,生有三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都在冲幼年龄。而这时代善自以为是汗位继承人,渐渐的就有些放肆,忘乎所以了,因而约束不住自己。阿巴亥与代善年龄相仿,也愿意巴结这位王储,常送些小礼物或自己做的拿手菜給代善,两人眉来眼去的一幕,没逃过宫中的眼睛,被一位小妃看出来,向努酋告发了。年过花甲的努酋勃然大怒,立刻废代善为民,盛怒之下还说出自己死后一定要阿巴亥这个贱人从殉的话,将其休离。后代善向努酋请罪,发誓悔改。努酋虽宽恕了代善,却只恢复其大贝勒之爵。
然而老努酋太爱阿巴亥的三个幼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了,尤其是聪明活泼的多尔衮,视为心肝,不久,一年后就恢复了阿巴亥的大福晋地位。努酋不再喜欢代善,同样也不喜欢皇太极,这小子总是皮笑肉不笑,脸色阴沉沉的,且在王公贝勒中拉帮结伙,行为鬼祟,常蓄谋孤立代善,那位小妃的告发很可能就是他指使的,相比之下,代善就显得忠厚和老实得多。但努酋从此再没立太子,只以封代善与阿敏台吉,莽古尔泰台吉,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为和硕额真的形式,改由十兄弟共治国政。直到晚年,努酋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才向阿巴亥透露出欲立多尔衮为太子,由代善辅政的决定。
天启六年八月,因受炮伤正在清河温泉养病的努酋突然病重,急欲回沈阳,急招大福晋阿巴亥迎驾,显然这是有要紧话要交代。阿巴亥立刻乘船往迎,赶到距沈阳西南四十里的瑷鸡堡时,她见到了努酋,努酋与阿巴亥说了番密语后,死在阿巴亥怀里。但谁也不会想到,灵柩一到沈阳,皇太极就抢先出手,领着一帮王公贝勒到后宫,以父汗曾说过自己死后要大妃从殉,由十王共治国政,逼令阿巴亥自尽。阿巴亥若从殉的话,多尔衮的地位将不保,大福晋因而支吾不从。此时的代善却不敢吭声了,他因遭受一连串打击,已是惊弓之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保,更不要说为阿巴亥了,尽管他是大贝勒,手中握有两红旗人马,加阿济格,多尔衮的两黄旗,与皇太极握有的正白旗,阿敏、加莽古尔泰所领的正蓝镶蓝两旗均势力敌。但代善的两红旗主力实际上掌握在他的长子岳托和三子萨哈廉手上,俩儿子自小就被他和继妻赶走,一直由努酋抚养着,与皇太极一群小哥们一起长大,父子间几乎没什么感情。俩儿子坚决站在皇太极一边,导致力量对比出现失衡,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故而代善选择了沉默。至于二贝勒阿敏,为努酋的侄子,没有资格继汗位,且其父舒尔哈奇与努酋素为不睦,是个机会主义者,事情闹大与他无关,谁势力大他就跟谁走。而三贝勒莽古尔泰自生母衮代被赐死后,早已失去了争夺汗位继承权的资格,对代善犹有怨恨,自然站在皇太极一边。这样,实际上也就是皇太极与代善之争了,代善的退却,皇太极占有绝对的优势。结果,二十一岁的阿济格,十四岁的多尔衮和十二岁的多铎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母阿巴亥被弓弦活活勒死。
以突然手段处死了阿巴亥,多尔衮无依无靠,三十五岁的四贝勒皇太极极其残忍地谋夺了汗位,自然得意。但他又不能无视另外那三个大贝勒的存在和提醒:您这汗位,咱哥仨也是出了力的。于是在狭小的大政殿就出现了这样的奇观;四大贝勒并坐一排,一同接受奴才们的朝觐,遇有事宜皇太极首先要问问左首的大贝勒代善,再问问右首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袁崇焕自然有理由瞧不起他们,“这几个家伙,在那样简陋又丑陋的小朝廷里哥四个挤在一把椅子上,简直分不出谁是主子、谁说了算,算什么权威呢?”他越想越瞅他们有气,“逼迫民众用青砖围起一个院子,由几个奴才早晚撞几声钟,敲一遍鼓也叫皇城、叫皇宫?看看大政殿前的什么十王亭吧,跟街头卖菜的摊床也差不了多少。”崇焕甚至想笑,断言这个不成体统的政权是不得已临时拼凑起来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对他总会那样服服帖帖,对自己的位子又总那样心满意足吗?多尔衮兄弟虽小,他们能忘记这血海深仇吗?他们一定恨透了他。”他断言这些禽兽早晚有一天会发生内讧,直至杀得遍地横尸,血流成河。当然,这不影响他想到当年成吉思汗的皇宫只是一座蒙古包。
崇焕又想到对建虏不利的周边环境,外部形势:在它的西南,是强大的岿然不动的明朝。在正西偏北,是各蒙古部落。除了较为弱小的科尔沁部与后金结盟,漠南察哈尔和漠北阿禄察哈尔林丹汗合起来拥有比八旗兵多几倍的骑兵,且同样凶悍,他们皆与后金为敌。在东南海上,毛文龙占据着皮岛,拥有数万武装,岛上有三十余万辽东逃民,他们一面垦荒屯田,一面不定期出击、袭扰建州后方。后金正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内乱,外患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稍稍让他们可以喘口气的是,皇太极,这小子出兵迫使朝鲜屈服,脱离了我朝,等于断了大明一条臂膀。”
回到这条思路上来,崇焕的心情有些沉重,从战略宏观转到具体的战术设想上,将双方的军事力量做以客观具体的对比:彼有六万骑兵,且多魁伟之士,他们身披重甲,骑术精良,箭头长我两寸,射程达到百步以上。我兵虽众,多是步兵,且各地人混杂,彼此不和。骑乘只有万余,没有重甲,箭头短小,射程不到八十步,野战上明显处于劣势。“敌兵善于奔袭,且多在冬季作战,差不多每个士兵都穿着锦毛珍皮。我军的优势在大炮,有大小炮三十余门,更适于夏季作战。彼守我攻,我不占优势,彼攻我守,退之易如反掌。”
由此他想到一年前的夏季与皇太极进行的一场战斗。他的部队趁后金兵入侵朝鲜之时,加紧修筑锦州,松山,杏山,大小凌河一带的城堡,欲将明军防线由宁远向东推进二百里。皇太极不干了,侵朝部队一回到沈阳,立刻发兵来犯,双方展开了激战。金兵伤亡惨重,但也将大小凌河尚未完工的城堡一一摧毁,长时间不能修复,致自己空费了大量人力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