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转向正南海面的方向,估算一下时间,大约到了中午,他下了马,与随从们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放马吃草,尔后席地而坐,嚼起随身携带的干粮,喝了口水,小憩片刻,继续向宁远城进发。
战马一直在跑,直到天近黄昏,夕阳转到身后,渐渐朝下沉落。趟过一条小溪,登上稍高一点的土丘,他们立在最高处,透过树木间的空隙,悠然间看到,在远方一片水雾沉积的弥漫之处,隐隐有一座城楼矗立,上面飘扬着明军的旗帜。那就是海滨城廓宁远,崇焕多年战斗过的地方。他不由得大喊一声,策马向坡下冲去。
“宁远,我来啦,袁崇焕回来啦!”
随从们也加鞭向山下冲去。崇焕的马跑得快,把他们远远地拉在后面。他今年四十五岁了,体力和精力依然充沛。他又瘦又小,在马背上也显不出多大分量,执意要跟年轻的侍卫们比一比,因此越跑越快,身子被颠起来,几乎拉不住缰绳了。
守城的士兵拦住了他,从衣冠上他们看出这是个大官,但这是他们的职责。不等崇焕报上名号,他们认出他来了,“是袁大人!”齐齐跪到马蹄下。“是我,我回来了!”崇焕异常兴奋,向他们喊道,士兵们却流下泪来。崇焕问怎么回事,士兵们回答,“大人,住地驻兵发生哗变了,那些川蛮子捆了巡抚、总兵官大人,还有通判张大人,推官苏大人,十三个营都跟着起哄呢!”崇焕问,“是刚发生的事吗?”“有十天了。”“他们在哪?”“在巡抚衙门。”侍卫们的马队跟上来了,崇焕朝他们一挥手,“跟我去巡抚衙门。”乘骑冲进城门,街道上一片凌乱,许多店铺的门窗都被砸了,留有遭劫后的痕迹,地上有许多被丢弃的破烂、家什。一行骑乘到了巡抚衙门,把马拴好,走进空无一人的衙署大堂,看到敕书,旗牌,文卷,符验已不成样子,扔得满地都是,太师椅也翻倒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宁远兵备副使郭广匆匆跑来,向袁崇焕施礼,“袁大人驾到,下官失迎,失迎。”崇焕将他拉起,寻问士兵哗变的原由。郭广介绍:“因为一连四个月不开兵饷,从四川、湖广调来的驻防兵在杨正朝,张思顺等十七名将官率领下怒砸了衙署,将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捆绑,拖至谯楼,棍棒相加,逼索饷银。”“有这么严重?”“毕大人深受重伤,惨遭凌辱。下官拼力解救,凑了些银子,又借了些银子,才把变兵哄走,救下毕大人。但朝廷迟迟不发银子,毕大人回家后就悬梁自尽了。下官这点银子只是杯水车薪,能哄他们几天?现在十三营的官兵已放言:等不到饷银,他们还要闹事。”
崇焕昂起头,屏住呼吸思考了一下,向郭广吩咐,“去把那两个闹事的头目杨正朝,张思顺找来,就说本部堂有话要跟他们说。”郭广领命而去。崇焕叫随从们把尚方剑架在书案上,扶起太师椅,正了正衣冠,端坐上去。一会儿,郭广领着杨正朝,张思顺走进衙署。三人正在顾盼,就见书案后那顶官帽下面有一张脸动了动,发出一种有点大舌头又气势威严的吼声,“大胆叛贼,尚方剑在此,还不跪下!”两位变将一眼看到了书案上的金柄雕龙宝剑,顿时瘫到地上,连连叩头。
袁崇焕起身离座,踱步到案前,“为何聚众哗变?”
两位变将不敢抬头,只瞟着来者膝处的蟒袍,“袁大人容禀,上面一直不开兵饷,小的们都有家小,实在是没饭吃了。”
“当官的只顾自己贪污,谁管我们这些丘八呀!逼得没办法,才想出这昏招。”
“你俩想死想活!”又是一声厉吼。
“想活,想活。”
“那好,”崇焕背手瞧着窗子的方向,把声音压低,“给你们一个机会,去把那十五个领头的抓来,本官就饶过你们。”
“是,是。”二将起身,这才看出袁大人身材是如此矮小,他们匆匆出去了。这时,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参将彭簪古,中军吴国琦等闻讯赶来,见过袁崇焕,立在一旁。
变将杨正朝,张思顺领一队士兵押着十五名头领来到衙署外,崇焕令他们跪到台阶前,由郭广逐一点名确认:“田汝栋,舒朝兰,徐之明,罗胜,贾朝吹,刘朝,齐大邹,腾朝化,王显用,彭世龙,宋守杰,王明,及宋仲义,李友仁,张文元。”确认过最后一名变将,崇焕命将他们全部斩首。随后携杨、张二将及宁远各命官前往大营,向兵士们训话,加以安抚。
天空乌云低垂,远方一声霹雳,要下雨了,袁崇焕站在高台上,首先承认这次哗变是由带兵官失职造成的,并当场将导至士兵哗变的贪将中军吴国琦推出斩首,然后宣布其他让兵士们怨恨的将官待上奏后再做处理,也包括四川、湖广的将领车左营加衔都司王家楫,右营都司左良玉,管局游击杨朝文等。同时表示宽免杨正朝,张思顺二将及以下全体官兵,令他们戴罪立功,还表扬了没参加哗变的祖大乐一营官兵。雨下起来了,他立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告诉士兵们:大明出了真君,阉党弄权的时代已经结束,朝廷很快就会把饷银发放下来。
这是一阵急雨,很快就停歇了,天色也暗下来,他一直在演说,连晚饭也顾不上吃。饥饿与一路的疲乏同时向他袭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开始变得低沉,无力,但还在慷慨陈词。他要让士兵们知晓,收复辽东的重任将落在全体将士们的肩上,建功立业的时刻即将到来!
天黑下来,他的身影成为一道剪影,仍在讲演,最后与全体将士们齐声高喊。
“五年平辽,光复山河!将士一心,报效朝廷--”
半个月后,圣旨下来。崇祯高度赞扬袁崇焕临机决断,对事件的处理及时,妥当、恰当。对宁远哗变的肇事官员,有旨:总兵官朱梅解职,罢免左良玉等四位四川、湖广将领。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降职,参将彭簪古受斥责,恩恤毕自肃,奖励祖大乐一营官兵。谕旨最后说,军饷随后就到。
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袁崇焕却皱起了眉头。这十五天时间,他走访了宁远各处,各个角落,见到了闽卒罗立,与他共叙旧情,回忆起当年发炮轰击努尔哈赤时的激动场面,又参加士兵们的劳动,一同收割庄稼,加固城池--他们必须在冬季冰冻到来之前,把城池加固完毕,这时节最容易受到后金兵袭击。但从将士们口中他了解到,离开宁远的一年时间,当地粮价已由每石三两银子涨到四两,因而更深一层了解了士兵们哗变的原因。有一件事尤其让他感到沮丧,去年十月,就是十个月前,城外前屯发生了一起火灾,烧毁民宅六千余间,百姓死伤千人,殃及大量的火药器械被损毁。军纪败坏的速度如此之快,他觉得这支队伍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他不停地思考着,打算把那些从内地调来的军队全都调走,这些兵士不会将此处视为故乡故土,且多步勇,因而守城不那样卖力。他的情感完全偏向于当地辽人,认为他们才是他理想中的战士。他决定向皇上建议,用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这是他实现打造关宁铁骑的梦想所在。他还奏请开放与蓟门接壤的高台堡集市,趁蒙古喀喇沁部发生饥荒,以粮食换取对方优良的战马。但他又为此发愁,辽民,那些曾经对金人又恨又怕的辽人,已经开始朝后金那边跑了,说那边的生活更好,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这天他走到一处收割后的空地上,背对着夕阳,昂头望着天空,想到百姓以惠为怀,谁让他们过得好就跟谁走,也是没办法挽留的,也怪不得他们。让他困惑的是,自己离开关外仅仅一年,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皇太极,难道皇太极,那个阴沉沉的总也不笑的家伙,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他知道,如此一来,他招募辽民当兵,兵员上将出现困难,人心涣散是最可怕的,而他要建立的包括一定数量的蒙古人骑兵队伍,实际上就是一支雇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