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的宗旨已完全明了,再说下去就是叙旧,避免局面尴尬和最后不欢而散的废话加客套话。毛文龙的牢骚先前都向宁远官员发过了,事后他们自会向他汇报;而袁崇焕也把朝廷的意思说清楚了,也算没白来一趟,随后毛文龙起身告辞。崇焕送他们到码头,让他回去再好好想想,他说他会想的。在船头上,毛文龙说,如去东江,可先写信约定,他不在皮岛就在旅顺口的双岛。
他们走后,崇焕立即把刘兴祚兄弟归来的准确消息上报给崇祯皇帝。他的头脑中也闪出一条新思路。刘兴祚的出现,使他的平辽方略又多了一个新的选择,他兴奋不已。也就在这几天,他接到刘兴祚写来的一封密信,说岛帅毛文龙向朝廷奏报,把他们兄弟七个主动投明说成是自己半路截获的降将,拿他们哥几个邀功请赏,要求督师给予澄清,主持公道,向朝廷奏明事实。信上还说,他们在皮岛,也看不出毛有什么抗金的举措,更热心的是与金国和朝鲜做生意。信上还举报了毛文龙与皇太极阴谋媾和的内幕;当时毛文龙提出交换条件:如后金从辽东半岛后撤二百里,他即奉送二百万两银子。皇太极派去的使团被抓,是走错了地方,误入正在发放粮饷的户部大员的行营,为此毛文龙派人花了一笔重金贿赂兵部把使者买了出来。袁崇焕大吃一惊。
事情很明显,毛文龙已不可信任了。崇焕决定去东江,与毛文龙摊牌,如毛不接受改编就换帅,再不把他干掉。但他冷静下来,又反复思考,从反向推测,觉得这是一年以前的事了,毕竟他们的媾和实际上并未成交,单凭一个叛将的一面之词就为毛文龙定罪未免轻率。他告诫自己,不要鲁莽,尚有疑问,刘兴祚兄弟就那么可靠吗?他又否定不了这份来自于金廷高层的重要情报,还是决定去毛文龙那儿一趟。
他先写信给毛文龙,约他偕刘兴柞在双岛见面。临行前,他反复判断后金可能的动向,对皇太极仍抱有戒心:要是他们真像皇上说的那样,已同喀喇沁部落抱成一团,对蓟门的威胁可就大了。即使有察哈尔残部和林丹汗的牵制,金兵若冒险入犯,对京师来说,也是大祸一场。他顾虑的是顺天一带不属于自己的防区,只能上奏,提醒皇上注意,蓟门比较薄弱,应设重兵把守。随后他又加了一道奏疏,强调蓟门是京师肩背,建议增兵布防,“万一蒙人为建虏当向导,由此处偷袭,后果不堪设想。”这等于承认了当初皇上对他的指责,他又把这种指责作为建议反馈给皇上。
袁崇焕委托何可纲代他行使宁远职权,于五月下旬率参将谢尚政,水营都司赵不岐,何麟图,旗牌官张国柄等奉着尚方剑于宁远扬帆起航。
五艘船只,载着卫士,十八万两饷银从港口出发,乘风破浪向东南海面驶去。一路上他不时走出船舱,望着波涛汹涌没有尽头的大海,听着随船飞行的海鸥在头顶不停的吵闹喧叫,心情开朗了许多。他在宁远多年,还从未做过这么长距离的海上旅行,这好像是绕着失去了的明朝疆土巡视。岸上被后金占据着,他正为收复这片疆土做着努力。刘兴祚兄弟弃暗投明让他燃起了希望,五年平辽,他有时间表,绝不会让它超过这个期限,这是他的雄心也是他的壮志,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赴汤蹈火,宁可死上一千次也要干到底。
四面都是海,他看不到陆地,更看不到房屋、农田,但他能感受到,想象得到。他能看到辽东汉人都梳起了小辫,换上了胡服,被迫沦为大金国的子民。他不能不心生感慨,甚至能看到一些人家的院子里竖起了什么索罗杆子,那种上端有一只半圆木槽,里面放些切碎的家畜下水再不米粒之类的食物,供鸟雀、乌鸦们享用。他鄙视这种习俗,乌鸦,在汉人们眼里是不祥之物,这些面目丑陋叫声难听的黑鸟往往聚集在阴森森的坟头上。他知道这习俗出自于建奴的民间传说;爱新觉罗氏家族的祖先凡察,当年被仇敌追杀,逃到了悬崖绝壁,走投无路躲在一棵矮树丛下,追兵上了山崖,逐个地方搜索,一步一步靠近,幸好一大群乌鸦落下来覆盖在他身上,救下了他。此后凡察为了报答乌鸦,从他到子孙后代就在院子里立起了这玩意。
“这个粗鲁,愚顽的族群,他们是想毁灭华夏习俗吗?”他思忖,“他们不允许吃狗肉,不准穿狗皮袄,戴狗皮帽子,对狗何以这样尊敬。狗,那是吃屎的下贱畜类,只会仗势咬人,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它们往往对衣衫褴褛的穷人狂吠乱叫,只对衣着华丽的富人点头哈腰。”他觉得两者的品性是如此相似,就像蒙古人崇拜凶残的狼一样,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同类。
他越想越恨,“这些冥顽不化的蛮夷,反而说汉人是蛮子。这些人生来就跟庄稼有仇似的,必欲践踏毁坏而后快。他们只依赖森林,草地,沼泽,那里才有他们需要的鱼类,珍禽猛兽和可以不费力气白捡来的山珍,野果,草药和蜂蜜等等。”
他又生气地想到他们的风俗,女人不缠足裹脚,一个个比男人还要张扬,小女孩们从小就聚在炕头上玩什么猪骨头“嘎拉哈”,再不出外跳皮筋,影响得汉家的小丫头也跟着玩上了。瞧瞧皇太极吧,把妃子和妃子的姑姑一同娶来,这叫什么伦理?他发誓平灭辽东后,一定要让这些怪物异类全都改为汉姓,让他们习汉俗,仿汉人衣冠,强迫他们拆开辫发,把刮去的头发一根一根长出来。
参将谢尚政出来,拉他进舱躲避风浪。他不动,立在船头继续沉思。
想当年,击退来犯的努尔哈赤大军是何等豪迈啊。当时后金兵六万铁骑,渡过辽河,布兵于旷野,南至海岸,北越广宁大路,首尾络绎,浩浩荡荡,可谓旌旗蔽日,剑戟如林。我宁远守兵只有三万,右屯卫参将周守廉,锦州游击萧圣,中军张贤,都司吕忠,松山参将左辅,中军毛凤翼及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等七城军民,皆先焚毁房屋粮谷撤退,后金兵不战而得八座城池。五天后,努酋军队越过宁远城,横截山海大路包抄宁远,次日起漫山遍野杀来,志在必得,努酋先派所俘汉人入城告知:“我以二十万兵攻此城,城破只在片刻之间,尔等众官若降,即封以高爵。”当时他回书作答,“大汗何故仓促加这么多兵呢?宁、锦二城乃汗所弃之地,我捡而修之,义当死守,岂有降理。且又称来兵二十万,虚也。我也有兵十三万,不比你差多少!”努酋大怒,命后金军推战车到城下进攻,先凿城毁墙。面对敌军的进攻,他与朝鲜使节翻译韩瑷在敌楼上谈笑风生,颇有当年诸葛亮面对强敌羽扇纶巾、悠闲自得的风范。敌兵以为他放弃外城是懦怯收缩,更加疯狂,渐渐进入火炮轰击范围。他采取依城固守,枪炮药罐雷石齐下的战法,使其受到重挫。后金兵以弓箭乱射掩护凿墙,他的对策是于城堞推出木柜子,探出一半,柜中藏伏着甲兵,立于柜上,朝下射箭掷石块,造成后金军重大伤亡,再指挥士兵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投火把引燃,引发事先埋好的地炮爆炸,以至土石飞扬,火光中胡人连人带马腾空乱堕,哭喊声一片。
这次激战,后金兵伤亡惨重,努酋被迫收兵,共折损游击两员,备御两员,兵成百上千。随后他派遣一名使者,备礼物嘲笑努酋,“老将横行天下久矣,今日见败于小子,岂其数耶!”老努酋羞愧难当,也还礼物及名马回谢,约下次再战之期,不过是托词而已。怏怏不快的努酋在归途中,垂头丧气地慨叹,“朕自二十五岁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惟宁远一城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