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皇太极率联军主力回到沈阳,阿敏连一句恭请圣安的话都没说,表情冷淡,显然他已瞧不起皇太极了。但他还要假装不知道这次失败的的军事行动,等皇太极自己说出来然后再以兄长的口气教训他一番,这样就更像个说了算的二贝勒了。他们向来是平级,哥四个一直并坐接受朝觐,在他的头脑里,谁都可以坐到汗的位子上,何况他还有征服朝鲜的赫赫战功呢。事实上,当年如果不是手下的几个小贝勒济尔哈朗、岳托他们抗命阻止,他早就想独占朝鲜自立为王了。这些想法始终萦绕着他,他为自己卓越的战绩而骄傲,见到皇太极,更加趾高气昂,头脑不免膨胀起来,甚至沈阳六个月的平安无恙,他也有资格向他显示:这都是有他在此镇守的缘故。他把沈阳的存在看成因为有了他,因此自命不凡,目中无人。想想也是,这座由最初不到两万人的卫所发展到如今三十万人规模的都城,足可与朝鲜的王京相比,他认为都是与他的付出息息相关,他是卓越的军事统帅,甚至觉得叫他二贝勒已经不大合适,应该叫他大贝勒,再不直接称为汗才好。
从京城回师的岳托、豪格一般小贝勒,心态却与他正相反,他们好似乡巴佬进了城,视野宽广了许多,眼界也更开阔了,完全可说是脱胎换骨,非同以往。他们看到了真正的都市,那些像天上的楼阁一样辉煌的建筑,梦一样的建筑,其宏伟壮丽把沈阳城比得是如此狭小、灰暗,不由得觉得自己闭塞、可笑。他们尤其敬佩皇太极,为他超越于众人之上的矜持,视他为神人,他们本想兴冲冲地把自己的感受告诉给阿敏,与他共同分享,不曾想阿敏的脸色是如此冰冷,他们怎能不郁闷甚至愤懑,有时真恨不得揍他一顿。
后金兵大获全胜满载而归,皇太极的声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诸贝勒和全体将士对他的崇拜以每个细节一一表现出来。当皇太极命令把抢来的战利品卸下来,贵重的珍宝摆满一百多张桌子上,那些耀人眼目的金银饰品让阿敏惊讶不已,不由得流出了口水。皇太极看上去也与以往有些反常,他没有按习惯先跟三大贝勒商量一下,甚至连瞧都没瞧他们哥仨一眼,直接就下了命令,而代善,莽古尔泰始终跟在他的身后,一副唯命是从的奴才相,他不能不以异样的目光瞧着这一切。上千匹骆驼驮来的赃物总共分为三份,一份由科尔沁部独得,那是他们派出了一万名骑兵,贝勒就出了二十几个,另一份由其他几个部落,扎鲁特部、奈曼部、敖汉部、巴林部、喀喇沁部合得,最后一份留给后金自己。这种慷慨让蒙古盟友眉开眼笑,他们高兴地唱起来还跳起来了,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就在当天,皇太极于崇政殿和清宁宫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先洒酒祭奠战死的将士,然后与蒙古诸部落头领举杯痛饮,互致祝贺。沈阳城内出征的将士们也同样举行了宴会,彼此叙说着,痛哭着,叫喊着。街上燃放起鞭炮,军民们彻夜狂欢。
蒙古兵在沈阳住了一日,第二天离城返回自己的部落,皇太极、代善、莽古尔泰及众贝勒大臣送他们出城,他们依依不舍,一再叮嘱,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一定不要忘了蒙古兄弟。阿敏也在送行的队伍中,这时他已打探出了具体战况,不由得一阵阵的脸红耳热,变得格外的谦逊起来。他也发现,代善、莽古尔泰已先他一步,早就是这样了,他俩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直跟着皇太极身前身后转,其毕恭毕敬,就像他手下那些不起眼的小贝勒。
阿敏不由得唉声叹气,在私下里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他责备自己太浅薄,情感过于外露,担心贬低和嘲笑皇太极的那些话会传到他耳朵里。他后悔莫及,知道皇太极这小子威厉猜忌,肯定不会饶过他,担心他哪一天找茬把自己贬了,因此尽量朝皇太极现出媚笑,一言一行都学着代善和莽古尔泰的样子,竭尽阿谀恭维之能事。他奉承他,吹捧他,试图把他给皇太极的恶劣印象抹掉。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刚刚送走蒙古盟友,皇太极就命他与代善次子硕托及贝勒图尔格率六千兵往永平四城驻守,替下他的弟弟济尔哈朗等人。阿敏很不痛快,稍稍迟疑了一下,他提出与济尔哈朗同守四城,也多一个帮手。皇太极很坚决,他说,“济尔哈朗够辛苦的了,手下将士们也很疲劳,应该叫他们回来好好休息一下。”
阿敏一脸惆怅地率兵出了城,六千人的队伍除去他的镶蓝旗一部,多是从守卫沈阳的其他各旗临时抽调出来的。没有几个人送行,好像一支凄楚的哀兵,幸好他的叔叔贝和齐和萨哈尔察对他还关切,骑马送了他一程。路上,阿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和疑惑,“皇太极是什么意思?那四座县城都在关内,距北京不远,要是明军先封锁住长城豁口,再将四城团团包围,这六千兵马不等于把肉送到虎嘴里吗?”他对皇太极占领这块飞地的动机表示怀疑。贝和奇安慰他,“侄子想得太多了,要封锁长城加包围四座城池,至少需要十几万兵马,这么大的动静汗能不会得到消息吗,他一定会采取措施的。”他说皇太极不可能坐视不管,六千将士,可不是小数目。阿敏仍是不放心,“先皇在日,常命济尔哈朗与我同行,现今皇太极这小子却总把我们哥俩分开。这样吧,一到永平我就把济尔哈朗留下,与他同生共死,看皇太极还耍什么花招,到时候他敢不发兵救我?”萨哈尔察说,“让济尔哈朗回军休息是汗的命令,你把他留下,汗会怎么想?”阿敏吼道,“我不管他怎么想,反正济尔哈朗必须听我的。他要是敢跑,我就一箭射死他!”贝和奇和萨哈尔察一同劝他,“二贝勒说话太荒谬啦,都是同胞兄弟,何至出此言?”阿敏大叫,“我杀自己弟弟,谁能把我怎么样?你们也是老糊涂了!”
贝和齐和萨哈尔察拨马朝回走时,不禁为他担心。从阿敏的话语上,他们已经感到,他与皇太极已经弄得很僵了,跟自己的弟弟也早已没有了那种手足情谊。他们知道,以往他和皇太极矛盾就很深,早在侵朝战争时期,他们之间曾有过不快,阿敏想独占朝鲜,自立为王,要不是手下一帮贝勒全力阻止,并迅速向皇太极报告,他真就把两旗人马拉走了。后大军回师辽阳,阿敏又要强取掠来的一名朝鲜美妇,岳托认为俘获的妇女不可私取,将美妇送入宫中,献给了皇太极。阿敏心有不甘,命手下纳穆泰向皇太极索要。皇太极不知事由,问纳穆泰,没入宫之前他怎么不打发你来,哪有进了宫还朝回要的?此后阿敏见了皇太极就没有好脸色,并且常有怨言。皇太极得知原因后,说为一妇人,弄得兄弟之间不愉快,何必呢。但他没把美妇送给阿敏,而是赐给了总兵官楞额礼。天聪三年,皇太极与蒙古科尔沁头领奥巴结盟共同征伐察哈尔部时,因奥巴没有按事先的部署到达指定地点,皇太极很是愤怒,发誓说今后将不与科尔沁信使往来,他的信使来了我也不见。阿敏却派人向奥巴告知皇太极的激愤之词,后又私自接受奥巴的请求将其使节接入家中,奥巴给皇太极的致歉信也不向汗转送,表现出对汗的藐视与不忠。还有,皇太极定下规矩,凡贝勒大臣子女婚嫁必须先向汗奏明,但阿敏却私下将女儿嫁给蒙古贝勒塞特尔,到举行宴会时才告知皇太极,并请汗赴宴,皇太极颇为生气,拒绝赴宴。后阿敏又不请示,私娶塞特尔之女为妻。当阿敏听说女儿在塞特尔那里受苦受气,恳请皇太极向塞特尔说情时,皇太极斥责他,“为何不早来报告?你自己找塞特尔说去吧!”这一切加上此番阿敏对皇太极的嘲笑,他们认定,这是个浑人,性格暴躁,目空一切,又很专横,将来肯定不会有好结果。面对如此不听劝的侄子,他们又无能为力,即说服不了他,更救不了他。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不是皇太极想教训他一下,就是在借明朝这把刀将其除掉。他们希望最好是前一种,而且他事事都能按皇太极的嘱托办,日后也会有个辩解的理由。
果然,不到两个月,阿敏就把滦州、迁安、遵化、永平四城丢了,被明军打得大败而回。皇太极极为震怒,不许阿敏、硕托、图尔格进城,下令总兵官以下,备御以上军官全部跪在城外,被绑受审,士卒可以入城回家。他严厉责问阿敏及诸贝勒:缘何不战而失永平,奔回时又不能妥善殿后,使大军受到敌人追击,至八旗兵伤亡近两千人?众贝勒和将官们都把责任推到阿敏身上,说他一到永平就妄自尊大,自封自己是永平之王,还嫌一把伞盖不够威风,斥责属下,“我乃大贝勒,就这一把伞盖,是为了荣耀还是给我遮阳挡雨?”他们说,他不抚恤降人,说自己在征朝鲜时释放降人是为了攻取王京,此次汗伐明攻燕京不克而还,既已攻下永平,何不杀降民泄愤!当榛子镇的明朝军民归降后,他竟下令尽掠降民牲畜财物,又驱赶汉人至永平,分给八家为奴。造成明人的抵触、反抗,向明军提供情报,放火烧马棚,在水井中下毒的事重又出现。当明军围攻滦州,开炮轰城,整整三昼夜,他拥五旗行营及八旗护军,坐守观望,听任城陷兵败,坚不肯救。硕托和图尔格问他为何不发兵救援,他竟说,“那三旗的兵都是精兵,能抵挡住。再说他们也不属于我旗,让他们去拼吧。”后来一看形势不好,他又下令屠杀永平、迁安官民,把俘获的人口、财帛、牲畜编为长队,驱赶着从冷口逃回。皇太极问阿敏,“我一再跟你说,永平等四城,为汉人未降者瞩目之地,必要树立一个榜样,为以后我军进关铺平道路。你为何违抗命令,胡干蛮干?”阿敏无言以对,不得不下跪请罪。皇太极吼道,“你是在怨我、恨我、故意搅乱我的军事部署!”命将他打入大牢,听候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