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开始发泄了,反正他们辨不出两地口音上的差异,听起来都是同样的侉腔侉调,模样上也都差不多。于是他们的野性迸发出来,带着兵器挨家挨户砸门,要吃的要水喝。孔有德有银子,但买不到给养给他们,又没有地方官员出来拥军,也就默许起他们进户抢夺。这些又饥又渴的士兵们活像一群侵略军,一户也不放过,高墙大院壁垒森严,他们无法进去,小门小户就倒了霉,简陋的柴门几脚就被踹开,士兵们进屋就翻粮食及所有能吃的,发现还有更好的,随手就把先前到手的食物扔掉。一时间大人哭,孩子叫,吴桥几成恐怖世界。
在一户贫寒的人家,一个士兵抓了只鸡,户主上前拼命阻拦,挨了顿揍,被打得鼻青脸肿。当地人有句谚语,“别瞧不起街头卖烤白薯的,说不上他的亲戚就是个县令。”这话还真说对了,没想到这户人家真有背景,是当地望族王象春家的仆人,腿脚也快,一边揉脸一边向主人家飞跑,向主人报告重大案情,并且竭力夸大事实,把大兵们说得比土匪还凶暴,甚至连他的主人也不放在眼里。王家人被激怒了,立刻来找带兵的孔有德辩理。这个王象春,曾是著名的东林党人,当年被魏忠贤列入“点将录”和“同志诸录”,一百单八将中的“浪里白条”即是,也算是受迫害的老干部,现家中仍有人在京城做官。王象春家的公子向孔有德提出控告,要求按大明军法严惩强盗士兵。孔有德听说招惹了王象春家,知道事情闹大了,这样的权贵他得罪不起,必须装装像,因此按王家人的要求对违纪士兵先揍个鼻青脸肿,再将弓箭穿过两只耳朵游街示众。但众多的士兵,他的战友们不干了,这些当兵的本就抢惯了,从来就没把这当成什么错误,也不会把一只鸡看得比大兵的耳朵还重要,当他们看到在一旁吃吃发笑的那个仆人,不由得怒火中烧,拽出刀来割断了他的喉咙。王家公子为此大喊大叫,“反了反了!”士兵们说,“反了,反了!”点起火把投进王家宅院,随后冲进庄园放起火来。豪华阔气的王家庄园顿时笼罩在浓烟烈焰之下,男男女女的哭喊声连成一片,火势向四周蔓延,毗邻的豪宅也受到威胁,又引起一片叫喊。此时的孔有德已控制不住局势了,他像毛文龙一样爱护士兵,但又无法向上司交待,脑子里在飞快地转动,就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是个粗人,矿工出身,没念过书,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最初投军时也是这副德性,烧杀抢掠,因此他知道,如果把士兵们逼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孔有德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第二天,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千总李应元来了,说要为将军排忧解难,献上一条妙计。李应元是孔的好友李九成的儿子,因李九成去西北草原途中进了赌场,把买马的银子输了个精光,自知死罪难逃,就唆使儿子前来策动孔有德发动兵变。
“这怎么能行,九成怎么想的?”孔有德一口拒绝。
“家父说,怎么都是死。还不如反了或许有条活路,不然就是被活剐凌迟啊!”李应元尽量用这话吓唬他,孔有德被说通了,李九成是他的生死弟兄。于是他生出了大胆的想法,聚集已久的恶念就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了。他把对当地明民的怨恨,对朝廷、对皇上的怨恨,以及所有的焦灼焦躁一股脑聚集在这场鲁莽的行动上,恶念由此而生,如洪水猛兽般无可遏制。他要让世人瞧瞧,毛文龙的军队是怎样的天下无敌,他们又受到了怎样不公正的对待,为此朝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时候他们正好走了一个月,后面拉炮的牛车也陆陆续续赶上来了。其实即使他们继续向前走的话,照这样的速度,至少也还需要一个半月时间才能到达大凌河前线,到那时战事早就结束了。孔有德十分清楚,他的部队如果不是会飞,怎么走都是贻误战机,他都是掉头之罪,只是这样孙元化的脸面会好看一点,责任也会小一点,就当这是一场野营拉练,取得的收获是检验出了极为原始的运输工具与西洋大炮的极不配套,包括道路的狭窄及年久失修等等。他不由得发出感叹,“朝廷不会饶过我的,破败的明朝,破败的江山哪!”
此时山东巡抚余大成和登莱巡抚孙元化已从朝廷那里得知了孔有德的部队在吴桥杀人放火,余大成不免惊慌,但孙元化认为他了解孔有德,竭力向朝廷保证,他们不会发生哗变。对于此类事件,他有一份自信,他处理过东江士兵的哗变,联想到西北的军队哗变,都是因兵饷被克扣引发出怨恨,而孔有德,耿仲明不存在这个问题,他月月给他们发饷。因此他写信给孔有德,希望他能把队伍带回登州,并为士兵们准备好了所需要的一切。此时大凌河前线败局已定,已没有必要再派军队前去送死,他向孔有德保证,只要率军返回,一点违纪之事,既往不究。
孔有德松了口气,令部队掉头顺原路返回,一路上开始烧杀抢掠,对山东人展开报复。其实他和李九成都知道,他们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即使皇上饶过他,李九成也难逃一死,那样的话,还不如轰轰烈烈大闹一场,也算为义父毛文龙出了一口恶气。而此时孙元化还在相信他,但孔有德已经谁都不相信了,在这一点上,他要比孙元化狡猾,孙元化是书生,知书达理,孔有德从没念过书,有的只是农民似的狡猾,不顾廉耻的小聪明,在耍阴谋诡计这方面,他要比孙元化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