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假意向官军乞降,多送些金银珠宝贿赂监军杨应朝,这家伙很贪,再送重礼给陈奇瑜及部下左右,运动他们。只要能保存住有生力量,将来还可东山再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高迎祥说,“金银我倒不在乎,反正这都是从官府那里抢来的,现在除去粮草,咱们就只剩下这些财宝了。我担心的是,四路大兵云集,有那么多官员,人多嘴杂,这事怕不好办。”顾君恩一笑,“当官的哪有不爱财的。”曹操、李自成也表示赞同,“那就试试吧。”
静谧的夜晚,偶有几声虫鸣,月光下,两名精细的小校带着顾君恩的书信爬上悬崖,翻山越岭来到峡口官军的大营,被哨兵拦住了。俩小校口称有要事面见监军大人,哨兵将此事报告给旗牌官,旗牌官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搜身,把两人领进杨应朝的寝帐。杨应朝正打哈欠,他的眼睛很尖,首先看到了来人带来的金银珠宝,又借灯火看过呈上的书信,呲着牙笑起来,“撑不住了吧,饿扁了吧?”他问小校,峡内共有多少兵马,多少银子珠宝?小校回答,“人数五六万,银子珠宝,差不多用一千匹马驮运。我家大王说了,只要纳降,愿全部孝敬给监军大人。”杨应朝一摆手,“战利品要交公,岂能私留。”然后他又说,“其实只要拿出十分之一给杂家,这里也就好说了,人家总督大人要不答应,杂家可就没办法啦。”两名小校忙向杨应朝施礼,“小的这就去见总督大人,还望监军大人多多美言哪。”杨应朝一撇嘴,哼了一声,“小看人,死心眼,能不为你等说话吗。”俩小校千恩万谢,又去陈奇瑜的大帐。陈奇瑜就像知道他们要来似的,已坐在那里等着他们了,小校呈上顾君恩的书信,陈奇瑜反复看了几遍,问,“杨公公怎么说?”小校回答,“老人家应允了。”陈奇瑜点点头,对小校说,“明天,天一亮就把金银物件送来,派代表与本督洽谈投降事项,你们可以回去了。”他吩咐旗牌官把小校送进峡内。
小校回峡后,陈奇瑜再也睡不着了,他一个人走出去,去找杨应朝。这个结局正是按他的预想进行的,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伟业。他想到遥远的京师,想到崇祯帝,皇上得到这个消息,不知该多高兴呢!内乱从此平息,大明朝就可全力对付后金了。他越想越兴奋,要不是夜深人静,真想放开喉咙高唱起一曲秦腔,抒发一下。他所以敢自做主张答应反民请降,是皇上早就有过旨意,“剿抚并用。”如能在不损伤一兵一卒的前提下降服贼寇,还有什么比这更省银子的呢?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对攻心为上这一兵家最高境界的完美诠释,这件事由他做到了。饱读兵书的陈奇瑜如何不知这件事的分量,他沉浸在胜利者的喜悦之中。这时他生出的是一份私心,惦记上了高迎祥那些金银珠宝,“大部分上交,会有多少落入我的私囊呢,至少不会比杨应朝少吧。”
高迎祥、李自成、曹操、顾君恩得到消息,同样兴高采烈,接下来他们只管进入角色,照这个剧本演下去。第二天清晨,一千匹骡马准备好了,由两名小校领着,驮满贵重的金属器物--义军的全部财产,到了峡口。随行的谈判代表顾君恩举着由高迎祥、李自成、曹操及全体将领签名的请降书,呈递给陈奇瑜。这时有一百匹马正被赶往杨应朝的住处,另有一百匹马被赶往陈奇瑜指定的地点。
双方开始谈判。顾君恩提出:全体农民军愿做职业军人,远赴边关抗击金兵,为朝廷战死疆场。
陈奇瑜提出:六万反民,留下高迎祥的骑兵及李自成,曹操等人的精兵共两万人随官军剿抚张献忠,其余的遣散,悉令归家务农。
顾君恩流露出担忧:恐怕不行,大多数人不会接受。
陈奇瑜的眼睛瞪大了一倍:怎么,老弱病残还想赖在军营不成?要知道,后金八旗,几十万明军都对付不了,你们泥腿子又能有多大能为,是不是想死后再捞一把,混一笔抚恤金?
陈奇瑜明确表示,明朝缺的不是军人,是银子,这才是最头疼的,“本督告诉你,放众多的反民回家,一个不杀,已是法外开恩,做了最大的忍让,仁至义尽了。”
顾君恩咕哝,“这个工作很不好做,农民队伍里没有监军。”
“那就强行解散!”陈奇瑜说得斩钉截铁。
顾君恩悻悻而回。见了高迎祥,李自成,现出诡秘的笑容,“这下好,将士们又会跟我们走了。”
按照陈奇瑜的要求,高迎祥,李自成写过降表,于三日后午时把自己捆起来,嘴里衔一根枯草,走出峡口,然后由顾君恩手捧全军将士的名册呈给陈奇瑜。戒备森严的峡口已搭起了彩门,如林的剑戟丛林留出一条通道,峡外的高台上,陈奇瑜微襟正坐,威风八面。衔着枯草的高迎祥,李自成一脸狼狈,低头顺着通道来到陈奇瑜脚下,毕恭毕敬跪下去,口称“罪民高迎祥,李自成拜见总督大人。”顾君恩随后跪呈花名册。陈奇瑜接过花名册,用手背敲了敲,得意万状,粗声粗气地说一声,“降民起身。”手下卫士为他们松绑,他们列立一旁。
受降仪式开始,三声号炮响过,随后鼓乐齐鸣,峡内的义军每一百人一队,走到峡口放下兵器,按名登记,有外号的要说出真名实姓、家乡地址,然后一个个弓腰穿过剑戟丛林,在指定的一处处空地上乖乖蹲下来。陈奇瑜亲自点阅,计大小头目六百七十八名,步卒四万四千五百名,骑兵一万六千三百名,兵器近八万件,及帐篷,长梯,辎重等。这位总督与花名册核对无误后,让投降的义军哼唱起“信天游”小调,在浪漫甚至是悲悯的气氛中,与杨应朝联名向崇祯帝奏报。
京师,皇极殿,红旗报捷。崇祯匆匆阅奏后,又惊又喜,他兴奋地喊叫起来,“太好了,高迎祥以下六万反民全体请降,不想陈奇瑜一书生能立此大功,天佑大明啊!”内阁重臣、六部九卿顿时欢呼跳跃,山呼万岁。崇祯也沉浸在喜悦之中,他都要乐疯了,举着奏章向臣工们说,“原来就这样简单,所谓反民就是些聚众起哄的无知百姓,天兵一到,就变成了这副可怜模样。”从崇祯的口气,臣工们揣摩出了皇上赞许陈奇瑜的主张,欲接受反民的投降,他们不敢轻率逢迎了,都齐齐地扭头瞧首辅温体仁。这时的温体仁是不会盲目跟风的,一片颂扬之声他就像没听见。他的奸猾就在于此,宁可受到皇上申斥也绝不轻易奉承取悦,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其实他心里有着自己的算盘,他很清楚,此功首先当归于洪承畴的建言,其次是陈奇瑜的操作,更要归功于皇上的人事安排,不管臣工们怎样阿谀都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他没有实际益处。他不想这样做,要提出不同意见,以一番惊人之语给皇上泼冷水,这样的后果他掂量过,最多也就是挨一顿训斥;而一旦事情有变,他的这番高论就会加重自己的分量,让皇上和臣僚们对他多一份钦佩,因之地位更加稳固。因此,当崇祯让臣工们就招抚一事献计献策时,他冰冷着脸色说出了相反的话。
“吾皇心有恻隐,仁德足以感天动地,臣不胜钦佩。然而明君为千古明君,反民却不是从前的反民。”接着他就提醒崇祯,“他们多次受官军诓骗,早就学精了。试问,放弃了杀戮,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学了些阴谋诡计反过来欺骗官军呢?因此臣以为,招抚乃妇人之仁,不如趁这机会痛下杀手,将其斩尽杀绝,不留后患,至少也要将高迎祥、李自成一干匪首解京问罪!”
“什么,妇人之仁,你是在说朕吗?”崇祯龙颜大变,站起来了,大臣们也都紧张得不敢说话。温体仁很沉着,没有跪下,只动了动朝笏,“也许臣言重了,但今臣愿冒死进谏:若让贼寇有了喘息机会,恐酿成的不啻千古之憾,望皇上慎重,三思。”崇祯满脸涨红,愤怒地走下台极,在臣工队列中穿行,大喊大叫,“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朕的本愿,杀了他们不是更一劳永逸吗?但是--”他气呼呼地回到龙椅上,压着火气对他们一一讲解,“他们,这些反民,兵器已经上交,银饷全部充公,以外号蒙混的江湖骗子交代了真实姓名和家乡住址,七年的积累一夜间化为乌有,拿什么起而复叛!难道朕还会给他们七年时间,然后坐视他们东山再起?陈奇瑜说得对不对,各位爱卿可以畅所欲言。”臣工们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既怕皇上,又怕温体仁;不回皇上的话是大不敬,让他们对温体仁来一场大批判又吃不消,因此崇祯逼得紧了,他们就附和皇上,温体仁提出反驳,他们又附和首辅。气得崇祯猛拍了一下桌子,“糊涂,糊涂!”他摆出杀降的难处和害处;官军会流血牺牲,朝廷要拨出大额的抚恤金。最可怕的是,在全体臣民心中将失去信誉。他列举出招抚的好处,“省钱,省事,省力。”然后问臣工们,“国库的窘迫你们不知道吗?”臣工们齐声回答,“微臣知道。”但随后又与温体仁保持一个调子。崇祯气坏了,教训他们说,“不要忘了,大明朝的心腹之患还有皇太极,官军每次征剿反民他都来搅扰,官军与农民们自相残杀,坐收渔利的是他!反民是什么,就是活不下去的穷人,他们本为我赤子,是谁把他们逼反了,为什么逼反了,你们不应该反躬自省吗!”他越说越激动,“信誉是立国之本,如今你们说反民不可信,当初要不是那些短视的将官欺骗他们,能有这样的荒唐事吗?如今他们幡然悔悟,愿意安分守己甘当顺民,为什么就不能施以恩典,给他们一条生路,挽回朝廷的声誉!”他指着臣下们说,“今日有此,就是你们造成的。朕今决意招抚,宁可反民有负朝廷,也绝不能失信于天下苍生。你们若能拿出不花银子保天下太平的妙策,朕就依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