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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陵寝的惨像反复在他眼前回旋,巨大的汉白玉的牌坊已成碎片,那是调集了全国最好的工匠呕心沥血之作,大明朝皇威的标志!现在它被捣毁了,粗暴地捣毁了,是如此的怵目惊心。他说想去凤阳,把那些碎片一一捡起来。他要质问反民,“为何对皇家如此仇恨!”他看到那些暴民跑了,他提着宝剑去追,他们进入烟火中不见了,他在寻找--

一缕阳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从幻觉中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温体仁,听臣子们说,“皇上醒了!”他们祝他龙体安康。他被搀扶着坐起来,勉强饮了口水,然后就放声大哭。臣工们都跪下去,也跟着他哭,有的甚至比他哭得还厉害。他不哭了,臣子们的反应很迅速,立刻就止住了悲声。他下了龙床,披头散发像疯了一样叫喊,“速派锦衣卫将漕运御史兼凤阳巡抚杨一鹏,淮扬巡按吴振缨逮京问罪!”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曹化淳应答一声,“老奴领旨!”他脱下龙袍,声称要换上素服去哭告祖庙,并说从今日起就穿素服,离开豪华的大殿避居偏殿,减膳撤乐,每餐只四菜一汤,其中有两个是小咸菜即可,用膳时再也不奏乐了。

崇祯帝变得憔悴了,面容消瘦了许多,额头上过早地出现了皱纹,这与他二十六岁的年龄极不相称。他的周皇后也是这样,面容憔悴,额头上平添了几道皱纹,就像他们夫妇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这把崇祯显得老成了,也稳重些了,对什么事都泰然处之,伟大领袖正在经受磨炼。他镇定自若地听取兵部的汇报:四月,高迎祥、李自成西窜归德,与曹操、过天星会合,复入陕西。五月,各路反民聚集陕西,合兵二十万,谋攻西安,由于陕西的精锐部队全数开往凤阳,城内老弱残兵正拼命死守。当更坏的消息传来,洪承畴、卢象升接到西安告急文书,飞调总兵艾万年火速往援,又调总兵曹文昭率兵由山西入陕西。高迎祥耍了个拖刀计,放弃西安,杀奔甘肃,艾万年、曹文昭紧追不舍,高迎祥在宁州湫头镇设伏,诱杀了艾、曹二将。崇祯没有表现出悲伤,只说了一句,“朕痛失二位将军,实我大明之不幸。”他降旨,追赠曹文昭为太子太保、左都督,赐祭葬,世荫指挥佥事;艾万年加赠都督佥事,赐祭葬。其他阵亡将士,一一从优议恤。

朝议多是在中午之前。午后,快到黄昏时,他有暇带着王承恩穿过后宫,登上煤山。山上有座寿皇亭,他在亭子里坐下来,长时间望着落日发呆,他坐在这里似乎要从这每天都有的景象中悟出些什么。此时的夕阳正火球般燃烧着,球体看似不动,如果紧盯着它,它是静止的,一点也察觉不出什么,稍不注意,就发现它已向下沉落了,距远方的地平线又近了一步。崇祯感叹它的神秘与神奇,想到时光之快,不由得回头对王承恩说,“朕小时候,一天是多么漫长啊。”王承恩答,“这就是成年了,皇上。像老奴这年龄,感觉时间更快。”他问王承恩,“建州奴酋的祖父、父亲被杀,朝廷给了恩赐,他为何还要反?”王承恩说,“那都是野蛮人,不习王化,不懂得什么是皇恩浩荡。要是我汉民,会世世代代感恩戴德呢。”崇祯说,“高迎祥是汉人,朝廷宽囿了他,放他们出车厢峡,为何还要复叛,直至焚毁皇陵?”王承恩脸色灰白,慌忙跪下去,连连磕头,“这个老奴实在回答不上来。”崇祯说,“这一切是不是末世景象?”王承恩爬起来,显得小心翼翼,“不,不是,末世的君王都是昏君,或出现妲己、褒姒那样祸国的妖孽,此种事我大明朝从来没有,也没有一个像当今皇上这样励精图治的。”崇祯说,“已巳之变那年,有个老和尚申甫就这样说。可局势,还是如江河日下。”王承恩说,“皇上不必过虑,这么大的国家,一两次失利也是常事,大明江山还是稳如泰山的。”崇祯又问,“为何现在的文官都贪财,武将都怕死?朕除掉了魏忠贤,不见了宦官弄权,但是文臣,像于谦,张居正那样的贤相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王承恩迟疑了一下,不得不回答,“今非昔比呀,现今一些人的官职都是银子买来的,他们上任后就惦着把银子捞回来,心里怎么能有皇恩,想着忠君报国呢。”崇祯沉吟着,点点头,“文臣、武将,贪官很多,传旨曹化淳,从今以后东厂要加大监视力度,凡有贪贿、科考舞弊者,必严惩不贷。”王承恩拱了拱手,“老奴记住了。”夕阳又向下沉落,已经触碰到远方的长城了,就像落在那儿融汇在那里似的,崇祯站起来,向着残阳说道,“夕阳无限好,只是--”他吟不下去了,改口说,“但愿这不是大明朝的景象。”

此后,一连几个月他有闲暇就去看落日,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有一天他下山,遇见了周皇后,皇后向他请安,说皇上黑了,瘦了,额头上出现了皱纹,还见出几根白发。他说,“皇后额头上也有皱纹,头上也有几根白发。朕正过着和尚一样的清苦日子呢,一切都为前线的将士们节省下每一两银子。”皇后的眼角有一滴泪滚下来,“皇上一人能省下多少银子,还是号召天下的臣民同舟共济为好,臣妾也就不用为皇上的龙体担忧了。”崇祯说,“这倒是好,不过说不如做,还是朕先带头,才能让天下人悦服。”皇后哭出来了,“皇上之德感天动地,总要有个办法让臣民们知道才好,这是臣妾的一点忠告。”崇祯好像听而不闻,跟她说了些别的,诸如皇女和太子学业上的事就走了。

崇祯对大明朝的形势越来越有了新的比较客观的认识,他正视起大明朝正在沉沦的现实,尽管这很残酷,无情。他还认识到,无论后金还是反民,在从前都不过是些犯境扰民的小毛贼,朝廷与他们是一只猫和两只老鼠之间的关系,而今老鼠成了精,变成了三只猫在争斗。他不敢想下去的是,其中有两只是公猫,一只是母猫,这只母猫是谁,他不好轻率下结论。他衷心希望大明朝不是母猫,但这需要全体臣民的共同努力。他说,“明朝危矣!”所有的不幸事件都暗示给他,他知道,再不唤醒官民们振作起来,与他同心同德,国破家亡将是迟早的事。他决定集全国之力先剿灭贼寇,降旨授郧阳抚治卢象升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副都御史,赐尚方剑,总理江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七省军务。洪承畴继续节制山西、陕西、甘肃诸军。又调山东巡抚朱大典为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管辖卢、凤、淮、扬四郡,即日移镇凤阳,防护陵寝,尔后继续加赋。

神宗、天启两朝的加赋把饥民逼反了,怎么能再加赋呢?可要不加赋,又拿什么来平息叛乱呢?崇祯冥思苦想了几个月,最后下旨给首辅温体仁,要全体臣民一同忍辱负重,哪怕忍饥挨饿,也要共渡难关。温体仁因阻止皇上放走被困车厢峡的反民备受崇祯信任,这次皇上下令杀了凤阳巡抚杨一鹏,而他的亲家淮扬巡按吴振缨只被充军发配,他心存感激,斗胆地向崇祯建议,“反民多是饥民,且多出自陕西、甘肃、山西、河南、湖广这五个最贫穷的省份,若能适量减轻五省的税赋,从其他省份多征一些,五省的饥民减少了,贼寇也就没有兵源了,此应为治本之策。”崇祯准奏,接着他要拿出一份诚意,向天下臣民下罪己诏。伟大领袖自尊心极强,但他已顾不得尊严了,一意要向臣民们作出解释,并倾诉自己的苦衷。

十月,崇祯帝声泪俱下地发布了第一份罪己诏。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虏乃三入,寇则七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绌而征调不已,闾阎调攰而加派难停。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今年正月,复致上干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于是张兵错饷,勒限责成,伫望执讯歼渠,庶几上慰下对。又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蹂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若不大加剿除,宇内何时休息。已再多留饷,今再调劲兵,立救元元,务在此举。惟是行间文武,主客士卒,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冰食粗,朕不忍独享甘脂,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绣。兹择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除典礼外,余以青衣从事,以示与我行间文武士卒甘苦相同之意,以寇平之日为止。文武官也各省察往过淬励将来,上下交修,用回天意,总督总理,遍告行间,仰体朕心,共救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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