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的钟声撞响,臣工们带着象牙或竹板制成的朝笏按部就班走进大殿,给皇上磕头请安。这一年,明廷又出现了变化,首辅温体仁下台,被赶回原籍浙江吴兴,由张至发取代,与其他几位大学士何吾驺,王应熊,黄士俊组成新的内阁。温体仁致仕的原因看上去复杂却又简单,历经一系列重大事件,无论崇祯还是臣僚们都发现,这位首辅执政的三年期间,内外形势都毫无起色,中原反民越剿越多,后金割据政权已跃升为大清朝,与明朝平起平坐了,且有步步紧逼之势;财政捉襟见肘,国力江河日下,官场风气愈加糜烂,民众怨气冲天,暴露出温做为首辅的不称职。与他亲近的官员也多是阿谀奉承之辈,只计较个人得失,排除异己,打击政敌,挟嫌报复。温体仁所以能迷惑住崇祯,一个重要原因是,此人从未有过贪腐记录,他的两袖清风表现在向他行贿也极其薄情,礼物照单全收,就是不给办事。他唯一的才能是整人,一天不汇报别人浑身就难受,要是瞧谁不顺眼,这个人就倒霉了,因此朝臣们即怕他又恨他,他却以此自命清高。他目空一切,已到了近于发狂的地步,众多大臣,包括锦衣卫、东厂、西厂都不放在眼里,日积月累难免树敌过多,招致反击,想扳倒他的人也不是个小数目。攻击他的人尽管一次次以失败告终,但他们也学起他的执着和顽强,不屈不挠、见缝就钻。他终于栽倒了,却因为一起不起眼的小事件。
前朝大学士钱谦益在崇祯元年就被罢官。天启二年主持浙江会试时,因以暗语为记号,录取了同宗钱千秋,被告发后受到责罚。崇祯继位,正是轰轰烈烈的清算阉党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新帝想起用钱谦益,温体仁的眉头因此皱紧,他写了份汇报条给崇祯,说此人为官不正,过去曾有前科,没成为刑满释放分子就够便宜的了。崇祯很认真,拿来钱千秋的案底览阅,发现确有其事,觉得温体仁这个人很有正义感,就下旨将钱谦益罢职打发回乡。钱谦益在家赋闲,闲暇时难免与乡人说些闲言碎语,讲到朝中之事,有逸闻也有笑话,其中就有对温体仁的抱怨。这被当地街道的积极分子张汉儒听到了,张地位卑下,却与温体仁一模一样,专以汇报他人为自己谋取前程。他郑重地写了封举报信给温体仁,对钱谦益无线上纲,说他在乡里结交朋党,经常在一起散布流言、诽谤中央首长。温体仁看后火冒三丈,下令把钱谦益逮捕下狱。囹圄中的钱谦益有口难辩,写信向昔日的好友司礼太监兼东厂提督曹化淳求救。曹化淳与温体仁向来不和,也是朝中唯一敢触碰温体仁的权阉,他命锦衣卫将钱谦益先行释放。钱谦益没事似的出来,见到张汉儒,言语中多有讥诮。张汉儒又羞又恼,再次向温体仁写汇报。温体仁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曹阉,想跟我作对,看我怎样把你整趴下。”他写了封密奏给崇祯,以私放罪犯要求查处曹化淳。崇祯叫王承恩找来曹化淳垂问,曹化淳据理驳斥,说这是有人陷害。崇祯把温体仁的密奏拿给曹化淳看,曹化淳看后跪求崇祯,“老奴请求亲自审理钱谦益一案,一定给皇上一个交代。”崇祯应允了。曹化淳带着东厂去苏州常熟钱谦益的家乡走访知情人,做了详尽的调查,然后交由三法司会审。三法司以锦衣卫搜出的张汉儒与温体仁的往来密信为佐证,认定这是一起吹毛求疵故意夸张的陷害案。案件上奏给崇祯,崇祯震惊不已,这时他才看清温体仁是怎样的心胸狭窄,下旨捉拿张汉儒并一追到底。温体仁大为惊恐,拼死拼活为朝廷卖命,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他预感到不好,皇上从此将不会信任他了!他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开始弓腰拄棍哼哼呀呀地装病,一连几天不上朝。圣旨最后还是送到了他的府上:削职回籍。
温体仁回乡一年后就郁郁而死。做为朝中不贪财的首辅,崇祯迫不得已忍痛割爱,对温既悯惜又失望,但他确是个专事内耗的祸害,有他在,朝廷就不安宁。崇祯又想到辽东的皇太极称帝做了皇上、出兵征服朝鲜,进入明境任意烧杀抢掠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明朝对此却毫无作为,文官武将消沉懦弱、士气不振,加上各地的税赋征不上来,一再拖欠,国家财政已在亏空中运行,不由得深深为之苦恼。这种苦恼加忧愁很快压过了擒杀高迎祥给他带来的喜悦,他的鬓发进一步见白了,由此一日白似一日,消瘦让他的额头挤满了皱纹,活像民间年画上的寿星老。这时,他与袁妃和田妃的外貌年龄又拉大了五岁,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他今年刚好二十八岁。
新任内阁首辅张至发刚上台不久就显得力不从心,能力远不及温体仁,十个月后就被换下。接任的孔贞运还不如张至发,两个月就干不下去了,又换上了刘宇亮。但刘宇亮也不能让崇祯满意,崇祯不由得唉声叹气,抱怨朝臣们无能,是一群废物,酒囊饭袋。
朝中开始出现怀旧,前朝的几位大臣都变得高大起来,被夸大被神化了,好像这些难能可贵的干城,他们令人惋惜的下场,没有了他们明朝就没救了似的。宵旰忧劳的崇祯,不由得向臣工们敞开心扉,抒发对时下局势的感叹和失望,也是一种委婉的回省和检讨。
“朝廷张官设吏,原为治国安民。今为官者专为自己谋私利,奈何。居官有同贸易,催钱粮比着火还急,定额完成了又瞧小民口袋里有剩余眼红。甚至已经免除,也悖旨私征;维修议案刚刚拟定,就惦着能从中捞多少银子。再不买卖不给实价,再不巧立名目借机哄抬,或差派卖富殊贫,或审判定罪以直为枉。稍不合心,即任意敲诈,私囊既满,又奸邪可容。抚按推荐弹劾失真,要诛之则毁誉倒置。再如勋戚,不知厌足,纵贪横行京畿。乡下的小吏,也狐假虎威,肆侵凌于邻里,纳无赖为爪牙,收奸民之投献。不肖官吏,畏势而曲承。积恶衙蠹,生端而勾引。嗟此小民,谁能安枕。官场风气礼崩乐坏,长此下去国将不国,朕怎不日思夜虑,痛彻肝肠……”
以这番感慨做为基调,经过一番整理润色,崇祯决定第二次下罪己诏,向全国发布。接下来就是,继万历四十六年征“辽饷”每亩加九厘,天启四年每亩复征三厘之后,再加征“剿饷”,号召全体臣民进一步勒紧裤带,与他同甘共苦,共渡难关。
这一年,被赶下台的前首辅周延儒又被召回重新启用,出任内阁大学士,协助首辅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也就是顾问。首辅刘宇亮只做了六个月就由薛国观接替,但无论资历还是声望,周延儒都远胜薛国观,实际上周成了无冕宰相,薛国观只是个影子首辅。周虽无能,还不像温体仁那样欺上瞒下,善耍阴谋诡计,比温体仁要敦厚得多,也直率一些。他复出的好处是,至少不会再出现温体仁那样一手遮天的局面,朝中也能听到多种不同的声音,而温体仁当政,群臣俱都一个调子。
三年后君臣相见,周延儒看到崇祯两鬓及头上一大半是白发,前额堆起的一道道皱纹几乎都不像崇祯了,禁不住掩面痛哭。崇祯也哭,习惯了趋从的臣僚们也跟着落泪。
周延儒重新入阁带来了新气象,群臣们敢说话了。完全是为一股激情驱使,周建议由前三边总督杨鹤之子大学士杨嗣昌出任兵部尚书,期盼对军队做一番整顿,崇祯准奏。针对当前的财政困境,周又提出各地数量庞大的藩王给朝廷带来的沉重负担,暗示对他们有一番动作的话,可为朝廷减轻一笔很大的财政支出。这却触碰到了皇家的底线;明朝是朱家的天下,藩王属于宗室,减免给他们的优厚待遇,就不是朱明王朝了。崇祯不吭声,周延儒知趣地缄了口,那一瞬间,他好像不认识崇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