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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文灿看了张献忠的请降书,洋洋得意,夸奖说,“这小子没念过几天书,字倒写得不错。”与陈洪范在营帐里喝起了美酒。熊文灿在广东就因收抚海盗有功,由福建布政使提为巡抚,后升为兵部右侍郎,督察院副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做为一介书生,他从未带兵打过仗,也不懂用兵知识,就是崇尚儒家学说的仁义道德那一套,对流寇从不主张剿杀,而是以德服人。升了官,他更相信这招数百试百灵,因此一心想以收抚再立新功。他招抚张献忠,是从献忠这名字上认定此人不可能真心反明,一定是因某种隐衷迫不得已走了弯路,心系朝廷接受招安是早晚的事。至于那个李“闯王”,不管他叫李自成还是什么李鸿基,这名字都带着凶兆,一听就是个祸害,他对他不抱希望,也赞同洪承畴、孙传庭将他剿灭。以名字判定一个人是否对朝廷有威胁是一套法术,据说从开国军师刘伯温那里传下来,有明二百余年来,不知有多少学子因名字或福或祸,甚至有的被杀头了还不知怎么回事。张献忠这名字让熊文灿不讨厌,甚至有种亲切感,他产生了非想,把他想象成一份厚礼,要敬献给伟大的领袖崇祯皇帝。针对一些将领提出这个匪首为人狡诈、不可轻信,他服软装熊是穷途末路迫不得已,不如就势将他擒获,以免养虎遗患。他理直气壮地加以驳斥,并下了一道手令,对张献忠妄自进兵者,军法从事。那些将官又上疏兵部,说张献忠狼子野心,不比李自成的失信记录好到哪里去,熊文灿好糊涂。折子到了京师,都被一手提拔熊文灿的杨嗣昌压下不报,熊文灿更加有恃无恐,只等着洪承畴、孙传庭把李自成一鼓荡平,就可与二位大人一同进京奏凯,接受封侯行赏了。攻心为上、为朝廷省下一大笔银子,又能受到皇上的嘉奖,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心驰神往、痴痴入迷的呢。何况他私下里又收了巨额贿赂,把腰包撑得鼓鼓的。

这年四月,张献忠与明总兵陈洪范达成协议,愿率部自效,接受明朝的招抚,被委任为明军副将,即副总兵,也可光宗耀祖了。但张献忠有一万个心眼,他提出不改变手下义军编制,也不服从明将的调动,理由是这些人不好管,他们只听他的,不然容易出乱子。陈洪范代表朝廷提出留下两万精壮,其余全部遣散还乡,张献忠显得比明朝的官员们还忧心忡忡,“这些人散漫惯了,回家后还能安心干农活?”他说不如把他们留下来,由他看管着,保证不会出事,他表白说这是为朝廷着想。陈洪范说,朝廷只能发两万兵将的饷银,张献忠据理力争,“共有四万人!”陈洪范说,“两万!”张献忠坚持说,“四万!”陈洪范解释,“国库亏空,朝廷实在拿不出来。”张献忠说,“好吧,就给两万将士发饷银,其余的由在下安排他们就地屯田,实行军事化管理,即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又给朝廷减轻了负担,我皇上是不是也省了份心。”陈洪范说,“好,如此甚好,见出张将军的一片忠心。”张献忠谦逊地向陈洪范拱了拱手,“是献出一片忠心。”陈洪范走后,张献忠把四万部卒分别安排到谷城外屯种,将其中的三千精锐分为四营驻扎在城内,由孙可望、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分别统领,这四位将领都是他的养子。他又积草屯粮,凡有饥民来投,一律收下,口口声声帮朝廷做点善事,并打造兵器发给他们,让这些人维持地方治安,加上一些被打散的义军陆续归来,人数很快发展到十万。

进入陕北白水一带寻求立足的李自成闻听张献忠投降,当上了明军的副将,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不明白老张一个明白人怎么会做出这等糊涂事;张是义军的头号主力,他的投降对义军是个重大打击,立陷自成军于孤立中,他怎能不上火。他从悲愤中渐渐冷静下来,心情又豁然开朗,坚信张献忠这种性格的人很难融入明朝一切为银子转的风气中去。“老张事明不会长久,有些事气也会把他气疯。”他对顾君恩说。然而各部义军纷纷接受招安再不保持中立,在他的队伍中势必引起波动,他的部下也不是没有人心生背叛投靠了官军,像高杰和蝎子块。就在几天前,又有几个不坚定分子开了小差,在军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这样下去,他的日子将越来越不好过。

自成为义军的前途忧思焦虑的时候,又连遭曹变蛟、张天禄、贺人龙等部的围追堵截,他打算率军穿潼关而出,进入河南、安徽,与在那里从事打游击活动的“左革五营”会合。

十月,西风劲吹,天气阴沉沉的,树叶已开始变黄了,义军有许多人还没有厚衣服穿,这时候最容易着凉生病,自成希望尽快能到达豫皖,在那里度过冬天。义军行色匆匆,一路上却畅行无阻,他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二百人的腰鼓队在前面壮行开道,受到沿途百姓的夹道欢迎,也把一些大肚子的州县官吏吓得心头乱跳。他不会想到,这次出潼关,却是一条危险的、比进入车厢峡更可怕的不归之路--洪承畴、孙传庭获知自成军东窜,有意将白水到潼关各处隘口险要的防军撤出,放贼寇自由通过,因此一路没受到阻拦。在他们身后,洪承畴率领曹变蛟、贺人龙等部官军,正循着腰鼓声步步跟进,有时还放几声炮恐吓他们,迫其快速前行。在他们前面,孙传庭已在潼关至南原的山林中设下数万伏兵,伏击线总长五十里。除了埋伏的重兵,左近的乡村武装也被动员起来,负责把守外围各处通道,准备截击溃逃的贼兵,可谓天罗地网。洪承畴、曹变蛟、贺人龙赶羊似的把义军朝伏击圈里驱赶,孙传庭的部队偃旗息鼓在那里等待着。

前锋李双喜率骑兵顺大路走来,紧跟在后面的是腰鼓队,后面是旌旗招展的自成中军,再后面是李过、俞斌的殿后部队。腰鼓队一路齐声敲打着,鼓手们不时还摇头晃脑地表演一下花样。孙传庭的脸色是阴沉沉的,他通红的脸膛像在忍受着羞辱,从山丘的隐蔽处瞧着这些贼匪,瞧着小鼓队,头脑中不由得掠过高迎祥的身影,他们就是这样走进黑水峪伏击圈的。现在,李自成又上钩了,此时彼时,景象竟是如此相似,他不由得搓搓手,咬牙切齿地小声咕哝,“敲吧,不知死的,一次敲个够。”李自成的中军大队走来了,几个泥腿子举着一面写有“闯”字的大旗,他认不出哪一个是李自成,情报上说他骑着乌驳马,头戴白色卷沿毡帽,上面有一小绺红缨,但骑乌驳马,戴白色卷沿毡帽上面有一小绺红缨的有好几个,而且都是同样的肮脏,穿得同样破破烂烂,他辨不清是哪一个。不管怎么猜吧,反正匪首李“闯王”就在这群马队里,他紧紧盯住他们,轻轻举起了令旗。号炮响了,道路两边的山丘上数万官兵齐从工事中跃出,弓弩铳枪如疾风骤雨般射下,义军狂风中的落叶般成片成片倒下去,甚至没有人叫一声。李自成拨转马头,抽出宝剑,急令部队进入战斗状态,此时伏兵已从山丘上冲下来了。一时间人喊马嘶,刀枪迸锵,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对方血红的眼睛,每一把刀上都鲜血淋淋,他们在激烈厮杀,不时有人头滚落地上。殊死的搏斗让战士们血染征袍,道路上,旗帜上,马身上及所有的物体都迸溅上血迹。义军受到突然袭击,人员已先自损伤一半,且不断有人被砍倒,官军占据了优势,义军损兵折将,尸横遍野,局面呈一边倒,这时候,能从重围中冲出去就是幸运的,否则就是等待着被屠杀。一番血战,后面洪承畴的军队赶上来了,官军装备上占有优势,人数上也占有优势,包围圈逐渐缩小。危亡时刻,义军只能做最后一搏,李自成率骑兵奋力拼杀,冲开一道缺口,纵马向前急奔,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腰鼓队的尸体,他们被杀得一个不剩,他看到了成千上万名倒在地上的义军弟兄,也看到了惊慌奔逃的义军家属妇孺们凄惨的身影。他顾不得这一切,只顾策马狂奔,头顶迎着他飞来的是大群的乌鸦,它们发出大笑似的叫声在他身后的战场上盘旋,他觉得身边的随从们越来越少了,他们一个个被追兵射倒或逃往别的方向。渐渐的,他听到了身后清亮的马蹄声,是田见秀、刘宗敏、李过、李双喜等人跟上来了,共十七骑,他与这十七名弟兄马不停蹄从一群由地方武装把守的隘口冲出去,在身后的乱喊乱叫声中,兔子似的直奔东南方向的商洛山逃去。

洪承畴、孙传庭率骑兵追赶到到商洛山脚下,准备进山进行拉网式清剿。马队进入茫茫山林,才知道什么是大海捞针,要寻找这十几个人是多么不容易。洪承畴命令骑兵部队撤回,看住山林各出口,由步军进山层层搜索。部队一进山,与诺大的山林比起来,官军数量就显得不够用了,洪承畴搜索了几天,一无所获,只好借谍报之口,说李自成死在乱军之中,目前尸体还没找到,据实向京城奏报。

崇祯得报,都要乐疯了,虽然没能抓到李“闯王”,还有十几个漏网之鱼,但一下子消灭数万贼寇,李自成部几乎全军覆没,还是让他手舞足蹈,高兴地跑去太庙告慰列祖列宗。这时候,边关警报同时传来,皇太极又派兵来捣乱了!崇祯立刻下旨,急调洪承畴、孙传庭率军队撤离陕西入卫京师,各省围兵也尽撤进京勤王,让地方武装负责搜索残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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