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全军覆没,败报传到鸡泽,高起潜的反应是,拔营就跑。关宁援军很多是骑兵,速度自然要比虎大威、杨国柱他们快得多,因此基本没受损失。
卢象升战死,高起潜逃走,河北境内再也没有一支能与清兵抗衡的军队了,八旗兵分为八路,由多尔衮、岳托、杜度、马瞻、豪格,阿巴泰、蒙格等率领,在各州县间纵横往来,为所欲为,一连蹂躏了四十余城。随后多尔衮率左翼军挥兵进入山西,岳托右翼军继续南下进犯山东。明廷得报,判断清兵极有可能从最近的德州进入山东。杨嗣昌、刘宇亮急命山东巡抚颜继祖调集济南及各路兵马前往德州阻敌。岳托早从孔有德那里得知,登莱一带的山东人极为仇视辽东人,到那里必定是一场全民的抵抗,因此避开德州,率军进入鸡泽后向东攻破邱县,杀死知县高重光、御史李应荐,直逼运河畔的临清县。攻陷了临清,右翼军由此处进入山东境内,直扑济南。此时山东巡抚颜继祖正率济南防兵渡过黄河赶往德州,其他各路兵马也相继赶往德州,清兵从后面绕过来,轻松到达了黄河岸边,夺取渡船进入不设防的济南。
正值一年一度的春节,清兵的突然出现引起了济南居民的恐慌,由于除山东巡按宋学朱、布政使张秉文,副使周之训,盐运使唐世雄,济南知府苟好善等被清兵杀死或殉节之外,基本没有抵抗,也就没发生大规模的杀戮,居民们很快就平静下来,继续沉浸于过年的气氛中。清军在街上纵马驰骋,占领了州库,又包围了藩王朱由枢的德王府,砸开府门,进入高大奢华的王府。王府内张灯结彩,殿宇楼台鳞次栉比,这里不仅有影壁回廊,还有花园、假山,小桥,让八旗兵眼花缭乱。随后他们发现,王府里还养着几十名太监,在这些太监引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隐匿起来的德王朱由枢及王妃家眷,将其软禁在一间空房子里看管起来。接下来搜查德王府库,打开门锁,他们惊讶得都不会叫了,里面俱是耀眼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光银子就有上百万两,另一间库房里装满了锦织绸缎。他们打开德王的粮仓,至少有十万斤麦子和漕米以及过年的鸡鸭鱼肉,年货水果,就像给他们预备似的,不用说,与州库一起,都成为八旗兵的战利品。
夜晚,岳托和杜度几位将领就住在德王府,开始思考:这里--济南,就应是当年金元之裔居住的地方吧?白天进城时,岳托以敏锐的目光看到,路旁的居民有些人表情冷漠,有些人则很淡定,更有一些人流露出喜悦和幸灾乐祸,甚至向八旗将士招手微笑,不管这些人是否宗人之裔或是对明朝怀有深仇大恨,他们决定就从这里开始招募降人,然后撤兵返程。“由此至京师沿途六十余城,该有多少人愿意去辽东呢?”他写信给正在山西境内的多尔衮,表明了撤军之意,约定两军多掳降人,在巨鹿会合。又命随军的汉人文官宁完我连夜领人书写招募告示,天一亮就去大街小巷张贴,并设立报名处。他吩咐宁完我,“主要招读书人和会各种手艺的工匠,年龄从十六岁到五十岁。”他特别叮嘱他:注意长相,病弱之人,有侉相的不要。宁完我说,“不就是额头后脑前后凸出,走路迈八字步的吗,卑职知道了。具体待遇呢?”岳托说,“按民户。”
告示陆续贴出去了,正月十六这一天,岳托带亲兵骑马去街头查看。他发现济南很繁华,街面店铺林立,饭馆小吃部随处可见。因为没有八旗兵抢劫,这些门点都鸣放起鞭炮,照常开业。他看到前面有几家回回馆,下了马,走进一家烧麦庄,问店家祖上是不是色目人,何时迁来的。店主以地道的山东腔回答,“是。不过,王爷,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祖上的事,要说早先姓什么叫什么,小人可就为难了。”岳托问,“城里有辽金后人吗?”店主摊开手,“不知道,俺要不是有这身膻味,谁也分不清是汉人还是回人。”岳托说,“你的鼻子很特别,很大很弯,一眼就能看出来。”店主点头哈腰,“那是,那是,王爷好眼力。”随后岳托问他,“愿意到辽东开饭馆吗,保证让你赚钱。”店主犹豫了一下,“俺在这生意还不错。不过,俺有个兄弟,说实话,可不是他手艺不好,是好赌,败了家,他去行吗?”岳托说,“快去报名吧。”他又走进对面的一家字画裱糊店,一边欣赏墙壁上的画作,一边坦露内心,希望店主能到辽东去开店,那儿缺心灵手巧的画匠。店主人问,“那边没有画匠?”岳托说,“有,少,画得好的更少。”店主说,“让俺好好想想,俺要不去,不还有几个徒弟吗。”岳托说,“想去就快报名。”出了画店,他继续向前走,看到一家兽医铺,走进去,问主人会不会给马看病,店主摇摇头,向前指了指,“前面不远有家萧记马铺,外面有马棚的,专治马病,去他那问问。”岳托到了萧记马铺,老板约有五十岁左右,身子细长,脖子也长,一颗小脑袋看上去比拳头也大不了多少,而且五官也颇像一匹老马,虽然一口山东腔,却伶牙俐齿,口气很大,说他家祖上就是养马的,没有他治不了的马病。岳托问他,“祖先是辽金人?”主人楞了一下,说,“是,王爷。”岳托问他,“知道这一带还有谁家是辽金人吗?”老板说他不清楚,“不过,俺保证,俺的兄弟姐妹,亲戚里道的都是。”岳托笑了,“愿意回故乡吗,那儿生意肯定比这好,骑马的人有的是。”“这--”主人也笑笑,“其实只要过得好,在哪都一样。不过总得让俺把家当卖掉,才能跟王爷走吧。”岳托说,“不勉强,想去的话,抓紧报名。”
岳托一行到了街头一处报名地点,那儿围了有上千人,一些人在排队登记,一些人是看热闹的,抻着脖子听识字的人大声念告示上的招人事项,“经商做买卖者,免税三年,三年后税取十之二。种田人,户给牛一头,犁具一副,地十亩,三年免取,三年后粮亩取二成,荒年酌情减免。凡辽金后裔、汉人,均为自由民。读书人科考,一律量才录用……”这时报名处发生了争吵,岳托下了马,挤进人群,几个乞丐窜过来齐向他伸手,他从口袋里抓了把散碎银子扔给他们,又摸摸一个小孩的头,走过去。在登记桌前吵嚷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个子男人,脑袋却不小,粗粗壮壮的,正与两个登记汉官大吵大嚷,“俺怎么有侉相了,说谁脑型不正?什么叫脑型不正,你们不是招手艺人吗,又不是来相亲选驸马爷的!”他扭头向围观的人说,“俺说的对不对呀?”俩登记汉官乐了,嘀咕说,“这性格倒是像辽东人。”岳托问怎么回事,两个登记官飞快地站起来向岳托行礼,那个人回头看见岳托,伸手将他拉住,“你是个当官的,你说--”俩汉官向他咆哮,“放肆,这是王爷!”那人哆嗦了一下,松开手,不知怎样给岳托行礼,又引起一阵哄笑,他说,“请王爷给评评理,俺是木匠,上房梁打家具、做门窗、雕花、给小孩子旋‘老牛’,就是那个在冰上乱转的陀陀陀、陀螺,没有俺不会的。可这俩当官的就是不要,说俺是丑鬼、丑八怪!”俩汉官向岳托说,“纯山东棒子。”岳托说,“有手艺就收下吧。”那个人看着登记汉官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又说,“还有俺媳妇。”俩汉官瞪起眼睛,“女的不要!”那个人回头朝岳托一笑,“还得王爷给俺说情。”岳托说,“夫妻何必要拆散呢。”登记官说了声是,把他媳妇的名字写上了,那个人又说,“还有俩小孩子。”俩汉官一拍桌子,“这一路你可要自己看着,叫人拐跑了别怪我们。”那人连连点头,“不怪,不怪。”
第二天早晨,岳托睡醒了,想从床上起来,忽然发觉全身无力,额上虚汗淋漓,他以为是感冒了,就没太在意。但从此病情就急剧加重,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侍卫找来随军郎中和副将杜度,杜度一看见岳托的额头、面颊有皮疹出现,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慌,“天花!”他知道,这种病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死亡率十有八九。郎中从房间出来也向杜度摇头叹息,说只能求天神保佑,奇迹出现。杜度急找来岳托的六弟贝子马瞻,马瞻闻听大哥出痘,发疯般冲进病房摇醒岳托,三年前,他的三哥萨哈廉就是因患天花英年早逝,他接受不了这残酷的事实,不顾一切抱住岳托大哭。马瞻被众人强行拉到隔壁的房间,陷入无限的悲伤与绝望中。杜度走进病房,岳托以微弱的声音向他说,“命全军撤退,招抚降人的计划不变。”
杜度急忙给多尔衮写信,又下令杀了德王朱由枢泄愤,命全军集合。
悲呜的牛角号声在济南城内吹响,八旗兵奉命集结,这声响也是对那些愿意去辽东的人们的召唤。一万五千名骑士站立街头,数万匹驮着金银财物、给养的轮换马匹和骆驼在后排列,队伍最前面是数万多要迁走的顺民,他们都挽着行囊包裹,一些人还推着独轮车。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岳托由一辆蒙古蓬式马车拉着,大军从南门徐徐出城。到了郊外,凡遇到牛车、驴车和骡马,八旗兵都一律抢到手,让徒步的移民上车或骑在骡马上。一些被抢的农民舍不得自己的牲畜,或者被杀,或者跟随队伍去辽东。城北黄河岸边的清军驾着掌控的数十只船逆流驶来,大军乘船渡过对岸,朝西北方向进发。渡过运河,就是河北,这时移民加一路掳来的人畜已增至七八万,独轮车扔掉了,再没有人步行,行军速度加快了。
驻防德州的山东巡抚颜继祖得知清兵已绕路进入济南,在那里过上年了,气急败坏地率兵回师济南,疲惫不堪的各路人马到了黄河,反被只结着一层薄冰的黄河所阻。船只都被掳到对岸,他远远望着南岸整齐排列的清军旗帜唉声叹气。他从下游调来一些船只,却战战兢兢不敢下令渡河,直到确信清兵撤出济南,并已走远,才命将兵们跳上木船。防军到了南岸,进入济南,他先去州府查看,去府库查看,又去了德王府,看到朱由枢僵硬的的尸体,他的表情一次比一次夸张怪异,那样子不是在哭,而是龇牙咧嘴不敢承认眼前的事实。他边哭边向崇祯奏报,把责任全推给兵部,说是杨嗣昌害了德王和济南民众。
北还的路上,马瞻一直在安慰岳托,“大哥,你会好起来的,我们正在返回辽东。”岳托吃力地问,“现在到哪了?”马瞻说,“河北,鸡泽,再向前走就是巨鹿。”岳托又把眼睛闭上。傍晚,大军抵达巨鹿,正在安营扎寨,探马来报,多尔衮的左翼军已进入巨鹿地面,杜度急忙去迎接。多尔衮一见杜度就问,“岳托阿哥怎么样了?”杜度回答,“还能说话。”多尔衮下了马,快步走进大营岳托的病榻前,岳托的眼睛半睁着,虚弱得已经脱了相。多尔衮连喊,“岳托阿哥,岳托阿哥!”岳托不回答,多尔衮抱起岳托,岳托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