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河南全省持续出现干旱,农民辛辛苦苦栽下的种子不见出苗,少数出苗的也随着地块的僵硬、皲裂渐近枯黄、干死,农民们纷纷汲水抗旱。一连两个月不下雨,阳光越来越强烈,没有一丝风,心急如焚的庄稼人聚集起来,以最隆重的仪式向天乞雨,从土地庙到龙王庙都拜到了,就是不见老天有回应。四月,从远方涌来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霎时间白昼如同傍晚一样黑。昏暗的云团缓缓移动着,呼啦啦落向田间,禾苗顿时被扫个精光,这片云团又向别的地头飞去,住户人家的小鸡都高兴地叽喳乱叫,又扑又蹦。村民们的脸色骤变,急敲起锣惊呼,“起蝗了!”
蝗灾,在这一地区是最可怕的灾情,不亚于瘟疫,每当蝗灾降临,就意味着大饥荒的到来,随之而来就是大批的饿死人,穷人发愁,富户们则抓紧囤积粮食,等着涨价、再不放高利贷大赚一笔。饥荒年代最典型的现象就是“人相食”,即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孩子饿死了,大人们都不忍心吃掉,又不敢掩埋,生怕被别人扒出来吃了,不管怎么说总是几斤肉吧。悲痛的家长们就进行交换,互吃对方的孩子,饥饿的人家一边吃小孩一边流泪,因为这时别人家也在吃他们的孩子。兵荒马乱的年月,官府又不给赈济,饥民们就大批逃亡,拉家带口涌向收成相对好些的汉水流域。一些难民流浪到谷城,献忠打开粮仓,开设粥棚周济那些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动员当兵,趁机又扩大了队伍。
五月,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命手下卫队袭杀了谷城知县阮之钿及巡按御史林铭球,活捉了监军张大经,拆毁城垣,砸开银库,将狱中的囚徒全放出去,愿意参军的留下、不愿意的回乡。随后在城内召开誓师大会,宣布重举义旗,与明朝决裂。这时他手下的武装已近二十万众。
大军离开谷城,献忠在墙上写下几行字,把收受他银子的官员姓名、具体数额一一列举清楚,也算对朝廷的讥讽嘲弄,最后说,“不纳我金者,王兵仅王瑞楠一人耳。”
二十万义军出了谷城,浩浩荡荡向湖广、四川边界杀去,仅仅声势上就把官绅们吓坏了,急向京城飞报。老回回等十三家义军闻知献忠复叛,也一时并叛,彼此遥相呼应,都不愿做明朝的好人。
藏匿在商洛山富水关一个不起眼小寨中的李自成正在发愁,每次瞧着寥寥可数的难兄难弟们,想到全军被孙传庭无情斩杀的悲惨画面,就感到像在做噩梦,欲哭无泪,无处诉说。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病倒了,高烧持续不退。无力地躺在草铺上,他不停地挠头,差不多把头皮都要挠破了。从棚外透进的一道光线映着他憔悴的脸,他不停地思考、回省:为什么败得这样惨,是他本人能力不够,还是命运在捉弄他?他陷入沉沉的思索中,自舅王高迎祥被俘前后发生的几次重大事件一一在脑际萦回。
翻山鹞子高杰原是他手下的一员干将,崇祯七年仲夏,义军将陇州团团包围,陈奇瑜派参将贺人龙率兵前往救援,也被义军围困。当时自成考虑,贺人龙是米脂人,高杰也是米脂人,如能以同乡情谊诱降贺人龙,会使义军减少很大牺牲。他命高杰派信使去贺人龙军营游说,信使空手而回,显是做了无用功。奇怪的是信使在高杰营中停留了很长时间才向自成报告,结果陇州城围了两个月没打下来。自成不由得对高杰生出疑心,猜想这小子可能与官军有勾结。他果断地将高杰从前线换下,叫他回来把守中军大营。负责大营军需事务的是自成的小妾邢秀娘,原是个卖艺的武妓,颇有几分姿色,又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被自成收入军中做了压寨的二奶。高杰是一条光棍,戎马生涯中早就失去了爱妻,平日里像一匹公马一样冲动,东窜西跳。他每天将下发各军的军粮、兵器辎重等符据拿去与邢秀娘对账,见到年轻貌美的邢秀娘,心头涌起了波澜,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邢秀娘看见威武剽悍的高杰,也朝他甜美地一笑,高杰要比自成的模样强多了,两个人眉来眼去,气氛上就有些暧昧。以后高杰去对账,就用眼神瞟邢秀娘,邢秀娘言语中也带着挑逗,高杰听出来了。有一天,他假装有机密话要告诉邢秀娘,把热烘烘的嘴唇触向邢秀娘的耳朵,邢秀娘刺痒痒地笑起来。高杰更大胆了,伸手就摸邢秀娘的小手,邢秀娘半推半就,神情上更是在诱惑。如此一番试探,两人的小动作就多起来,不光摸手,哪都摸,最后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他俩经常在邢秀娘的闺帐、再不仓库的角落甚至野外的树丛中偷情,给自成戴上一顶顶绿帽子。时间越长,俩人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这对男女越害怕,担心有朝一日被自成发现,就生出异心,想到去归顺明朝,做个好人,成为永久夫妻。第二年八月,一个雨夜,两人悄悄溜出军营,跑到了洪承畴的大营。洪承畴不由喜出望外,高杰是李自成的爱将,他的归顺意味着义军的作战特点、人员配备等将全部为官军掌握,实在是物有所值!他对高杰做了一番考验,即任命高为游击,后又提为参将,高杰成为他手中剿贼的一张王牌。
高杰、邢秀娘私奔,自成开始并不在乎,邢秀娘是掳来的,大凡良家妇女谁愿意跟他一个泥腿子山大王,又是做小妾。他知道自己不能与崇祯帝相比,人家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不管怎么勤俭节约能省就省,至少还有十份爱情,地方官吏也有三妻四妾,他只有两份,现在,只剩了一份。他在乎的是,义军从此将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在官军手里,从今以后他只有处处被动挨打的份,造成的最严重后果就是,直接导致了舅王高迎祥的被生擒及全军覆没。
他又想到蝎子块的叛变,想到其他几个喽啰的叛变,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他的全军覆没,怎能不悲伤绝望。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再凶恶的官军也不怕,他怕的是自己队伍里的叛徒。凭他的阅历他也知道,任何一支队伍都会有叛变,包括官军,他没想到是,背叛他的是自己的生死弟兄高杰,蝎子块,哪一个不是患难与共?他不知他们怎样想的,只觉得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干一番事业充满了曲折、艰辛,艰难困苦,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条荆棘之路。他不缺乏勇气,缺乏的是智慧和对机遇的把握,机遇往往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他要练就的是对此灵敏的反应,在朝着这方面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