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覆盖下的北京。正旦这一天清晨,天还没亮,皇城内外就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官民们开始过年了,农民军正步步向京城逼近,但人们的脸上还看不出李自成要来的迹象,依然如往年一样呈现出一派喜庆的景象,玄武门打过五更鼓声,皇城内外的庙宇寺院钟鼓齐鸣,钟、磐、木鱼、云板声合着诵经、梵呗,声声传进乾清宫,把龙床上的崇祯吵醒。他打着哈欠坐起来,穿上常朝服,匆匆到玄极宝殿行了拜天礼,回到乾清宫,又坐在正殿受皇后皇妃和三个皇子、两个皇女的朝贺,曹化淳,杜勋,王承恩一帮宫廷太监也来朝贺。吃过早膳,宫女们为他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上面绣有日月星辰,龙和山,以及一些吉祥动物图案的龙袍。这套龙袍的式样从周朝沿袭下来,因而看上去就像明朝是从那时起一直沿续至今似的,这是华夏君王千古不变的冠服。他迈着龙行虎步走出乾清宫,坐上步辇,要去皇级殿接受百官们的朝贺。外面的形势岌岌可危,京城还是一片欢悦气氛,崇祯的心情很复杂,他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认认真真过这个年。
午门,穿着朝服的百官整齐地排列在门外等着觐见皇上。鼓声响后,崇祯在中极殿稍事停留,鼓声又响起来,百官们从左右掖门进入皇级殿,上了台阶,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分立两侧。到第三遍鼓响,崇祯上了辇,到了皇级殿,他走进大殿,坐在龙椅上,文武百官一齐下跪,山呼万岁。然后由司礼官献颂贺词,调子同往年一样,千篇一律--一通“大明国运亨通,皇上洪福齐天,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过后,臣子们又是跪拜,起身,跪拜,再起身再跪拜。崇祯望着动作整齐的臣子们,眼里涌出了一滴泪,他们就像对外面的形势毫不知情似的。他很伤心,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这可能是他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他沉浸于感伤中,真想冲臣工们发泄一通。但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比以前成熟多了,他尽量不把这种感伤和恨恼流露出来,显得很平静,“各位爱卿,今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闯贼作乱,猖狂已极,大明朝到了生死关头,朕为此忧心如焚,与各位同喜同贺之时,也在想着江山社稷。新年佳节,朕惦念着天下的臣民,他们又要遭受兵革之乱了。朕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年还是节俭一点好,能为前线的将士们省一两银子就省下一两。”观察一下臣工们的表情,他说,“朕本不想让爱卿们扫兴,现实就这样残酷,卿等不妨就此议一议,大家拿出些薪酬为朝廷尽一份力,为朕解忧,当然,朕更应该带头。”他宣布,仅存的四十万两帑银全部捐出,然后由众爱卿仿而效之--
百官们脸色大变,他们震惊于皇上在新年佳节说出这番不吉利的话,又不愿意从自己口袋里掏银子,最让他们顾忌的是,捐多少才让皇上满意;捐多了会给言官们留下话柄--这么多钱哪来的?更会引起同僚们的嫉恨。捐少了,又显得不严肃,敷衍皇上似的。他们扭头看着首辅魏藻德和国丈周奎,两位老臣跪下去,以头触地,意在请崇祯下具体指标,“臣罪该万死,望皇上明示。”崇祯说,“爱卿平身,多少不限,只要有一颗诚心,与朝廷同舟共济,不负朕的厚望。”
结果,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捐献的银子加起来不足三十万两,还没有崇祯一个人出的帑银多,崇祯显得极度失望。
几天后,好像在表达他这种希望的破灭,他下了第五次罪己诏,这也是他下的最后一次罪己诏。京城的官民冒着大雪,争相睹看。
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旰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寇氛日炽,忘累世之豢养,肆廿载之凶残。赦之益骄,抚而则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害宗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者,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栗,居送行赍,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者,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磬,田卒污莱,望烟火而凄声,号冷风而绝命者,又朕之过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荐至,师旅所至,疫疠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鲜廉,言官首窜而议不清,武将骄庸而功不奏,皆由朕抚驭失宜,诚感未孚。中夜以思,局蹐无地。朕自今痛加创艾,深省厥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气;守旧制,以息烦嚣;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额外之科,以养民力。至于罪废诸臣,有公忠正直、廉洁干才、尚堪策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确核推用。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封侯之赏。呜呼!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尚怀祖宗之厚泽,助成底定之元功,克免厥愆,历告朕意。
这份罪己诏语气之推心置腹,凄楚动人,与以往截然不同,就像不是出自崇祯的手笔似的,他首先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使得天下臣民罹受苦难,也不掩饰官吏横行不法,臣民税赋负担加重,官军所到之处殃民害民等等,见出周皇后对他的劝说收到了一定效果。但就是太迟了,在他一生的最后几个月,以此种口气号召臣民们起来拯救大明中兴大明,无异于痴人说梦,浪漫的幻想,人心丧尽了再来收拾人心,时差正好是十七年;十七年前他这样说,将是一个新时代的宣言与激昂的号角,而今只不过是一首悲歌而已。罪己诏已经改变不了明朝的命运,李自成的农民军已如浩荡的春风逼临京城了。
自成占领了太原,留下部分兵力把守,派出大批情报人员化装成商贩,推着重货前往北京等城市,或冒充部院官吏,或以行贿手段刺探情报。朝廷有什么谋议,数千里之外立刻得知,明廷兵部派出的骑探进入山西,义军对他们不是勾引诱降就是加以捕杀,无一返还。义军游骑已进至昌平甚至到了平泽门,京师仍丝毫未能察觉,在情报战上,自成已胜过明廷。二月上旬,自成军抵达忻州,忻州官民痛快地打开城门迎降。当前锋李双喜、党守素所部抵达代州时,受到了守卫代州的明总兵周遇吉的顽强抵抗,双方打了两天,自成的大队人马赶到,周遇吉被迫退守宁武关,自成军随后包围了宁武关。周遇吉用炮火向义军猛烈轰击,自成也命架起大炮,与守军展开炮战,这是自成军遇到的唯一一次抵抗。周遇吉的大炮比义军先进,威力更大,义军的炮队占有数量上的优势,双方激战了十天,义军付出了很大伤亡,但久经战阵的自成相信,这只是个例,一起偶然事件而已,当年他进围开封受挫就是个例。果然,十天以后,周遇吉弹尽粮绝,渐渐支持不住,自成指挥大军四面登城,周遇吉身中三箭受伤被俘,自成命把他绑缚在旗杆上,万箭齐发,乱箭射死。为了泄恨,自成又下令屠城。同时此举使京城一带受到震动,此后再也没有哪支明军像周遇吉那样拼死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