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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善每隔一两天要去部队换药,去灯市,就是今东城一带的军营,往返大约要走十多里。他从石头胡同走出去,要经过正阳门,他有腰牌,把门的士兵一看就放他过去了,他再朝东北方向走,就是灯市,那儿搭着许多帐篷,部队医院就在那里。一路上,他不时能听到陕北老乡在唱“信天游”,还能看到腰鼓队的表演,围了好多人看。他感到北京真的成了陕西人的天下,并深深为之骄傲,对都市生活也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他发现京城里的人长相都很标准,皮肤光滑,穿得也像样,不似乡下人那样的形容猥琐、土里土气,而且能说会道,那是历经多少代优选出来的,而乡下人,就是被挑剩下的人,也就是不幸的受苦人。他再不想做乡下人,梦想着能留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就可在城里永远住下来,一想到自己只是个小兵,又很自卑。他一路走一路想,很快就到了部队医院,郎中看了他的伤口,说头部的裂痕已结了痂,不会有太大问题,至于手臂,稍有些感染,幸好他还年轻,再换几次药也许就见好了。他高高兴兴地朝回走,快要到正阳门时,看到了一群穿明朝官服的家伙被绳索捆着,由一队义军士兵拉扯着到西面的原锦衣卫衙门里去,一个年长些的官员正不住地向士兵们哀求,被一个士兵用刀柄怼了几下,不敢吭声了。王双善的心灵为之震撼不已,城里人怕当官的,当官的敬畏义军,由他们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优越感袭上他的心头,他紧跑了几步想近前看看,被一个拎刀的士兵喝退了。这时有人喊他,“王双善--”他回过头,看见了他的老乡王雨顺,手里拎着一把刀。他们是一个村子的,又是同宗。他笑起来,又飞快地用舌头挡住自己的门牙。王雨顺跑过来,询问了他的伤势,又问他哥哥王双良在哪支部队,他说哥哥战死了,王雨顺叹了口气,问他,“你每天都经过这里?”王双善说,有时两天,伤口不舒服就一天。王雨顺朝衙门那边一努嘴,“想不想进去看看那些当官的熊样?”王双善说,“人家撵咱。”王雨顺叫他跟他走。他与王雨顺刚走到大门前,站岗的就冲他喊,“什么人!”他正要掏腰牌,王雨顺说,“自己人。”他们就被放进去了。两人顺着走廊到里面的房间,他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叫喊声,越往里走声音越大,光线越来越暗,只有点点的灯火,他觉得自己正进入一个洞窟之中,喊叫声就是从那里面传来的,其喧嚣与混乱有如练歌房或牙疼病人的嚎叫和呻吟,不时加着一声惨叫。王双善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一幅地狱图景,赤着胳臂满头大汗吁吁气喘的义军行刑者,老头们凄厉的尖叫和嚎叫,或是像狗挨打,或是像猪挨刀,甚至说不出是哭是笑,如同置身屠宰场。王雨顺告诉他,那里面有皇亲国戚,最小的官也是三品。王双善不由得浑身颤抖,他有些受不了,瞧了一阵就返身退出去。出了大门,回到光线下,他的心口仍在砰砰乱跳,直到听见有人唱起了“信天游”,远处响起了腰鼓队的敲击声,才平静下来,他自言自语,“咱们陕西人,种田人,真的坐了天下!”由此他想到院子里的居民,他们人人都是一副笑脸,对他是那样敬畏,只因为他是义军!他觉得自己要高于他们之上,是统治者中的一员,他们没有理由不侍奉他,也不敢不侍奉他。由此他的思想起了变化,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王双善按时去换药,北京的春天一点也不比西安冷,就是风大,楼宇鳞次栉比,大小路口到处都是牌坊,店铺多,酒馆也多。这一天他换药回来又遇上了王雨顺,王雨顺请他去饭馆吃了一顿饺子,悄声问他,“歇过乏没?”他没听懂,王雨顺说,“就是睡女人。”他告诉他,他们都歇过了,那真是人间一大享受,特别是最后那一小会,都成神仙了。他问王双善,“不想尝尝?”王双善很吃惊,他记得军纪上说,这是要杀头的。王玉顺哼了一声,“军纪?连大顺帝都带头歇乏,权将军制将军他们哪个闲着了,他们吃肉,咱们喝汤还不行?”他说只要他愿意,肯出五两银子给他,他就带他去歇一次乏。王双善胆小老实,手中的五两银子是刚发下的军饷,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目,他有点舍不得,更何况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以往他曾听老兵说过,身上有伤沾了女人,伤口很快就会发黑发烂。王雨顺说,“没那事,有几个瘸腿的伤号,比你重不重,他们都歇过了,也没怎地。”王双善的心思动起来了,一时浑身火烧火燎的,他答应下次来把银子带上,跟他去歇乏。他们离开饺子馆时,他发现店小二根本没敢朝他们要钱,这给王双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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