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黎，你喝多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我觉得很奇怪，父亲从没有朋友，怎么会有人来看望他呢？

“我肯定没醉，我能感觉得到，黎解他一定来了！”父亲舌头都大了，但十分坚定地说着。

“嘿嘿，得了吧！难道你们有心灵感应？”

“就有！你信不信？——他是我儿子！”

“是你儿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走了？”那男人十分感慨地说。

“黎解他就是我儿子，谁也抢不走他！他就是，永远是！”父亲呜呜地哭起来，我听见玻璃酒瓶掉在地上的声音。我也坐在门槛上哭起来。

“老黎，你恨我吧？”

“裴鸷佳，你他妈混蛋，是你害了昂泉！”

“老黎，难道你不恨她？”

“恨她？”我听见父亲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我怎么去怪她呢？”

“那对于黎解呢？你还是把抚养权给了她？你简直是疯了！”

“孩子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要是她想要，当初她就带他走了！”

“他是我的儿子，我儿子！谁也别想把他从我手里抢走！”

“好好好！”那男人哀求似的说，“老黎，唉！不说了，喝酒！我他妈的这就是报应！”

“你就是报应，嘿嘿！我也是报应！”父亲笑起来更让人觉得恐怖。“那帮人为什么只打断你一条腿？应该，应该——”

“老黎，老黎，你怎么了？”我听见那男人的呼喊，忙擦干了眼泪，跑进屋里。“爸，你怎么了？”

我看见父亲趴在酒桌上，面前是一大滩血。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父亲对面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颓废男人，一副拐杖放在桌旁。他用手推着父亲，见我闯进来，又是惊愕又是恐惧。

“你，你是黎解？”

“我爸怎么了？”我把父亲扶到床上，看见他脸色黑灰，嘴角还在喷着血沫子，像是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爸！我是黎解呀！爸，你看看我！”我摇着父亲的肩膀，但是他依旧表情木然，没有任何反应。

“快，快送医院！”那男人瘸着一条腿站起来，颤抖着扶住拐杖。

医院的楼道里有股来苏水的味道，医生告诉我，父亲是因为长期酗酒导致肝硬化。这次又大量饮酒而造成的消化道大出血，急性酒精中毒。我不关心什么诊断，我只想知道父亲能不能活过来。但医生摇摇头说：“再等等看吧！”

我怀着希望等待着。我也抽了血，等待血型匹配结果出来，父亲会得救的。我能为他输血，哪怕把我的血都输给他，他的儿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呢？我的手被父亲抓着，越来越冰凉，我坐在父亲旁边，他惊愕的眼睛一直瞪着，嘴角喷涌着血沫，像是有话要说，但除了一种咕噜声，什么也没有。房间里都是血腥味，肝臭味，让我觉得恐惧。

护士把我叫了出去，我几乎是兴奋的。

“现在就抽血吧？”

“血型结果出来了，你父亲是阴B型血，但你是A型，血型不符啊！”

“什么？怎么会？护士小姐，你们一定弄错了，他是我父亲啊！怎么会血型不合呢？”

女护士被我吓到了，向后退了一步。“你先别着急。我们已经向上级血库申请调血了。由于你父亲的血型比较特殊，我们医院暂时没有这种库存！”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的结果？我的心像被灌了铅，一下沉了下去。我回到父亲身边坐下，抓着他的手，“爸，你醒醒，我是黎解呀！我是你的儿子黎解啊！”

……

我的泪一直流，父亲连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便走了，他瞪大的眼睛到死也没有合上，他看见他的儿子来送他了吗？他知道吗？我想我的泪今天就要完全流干了，值得我为之流泪的人死了！

我和那个与父亲一起喝酒的男人并排坐在医院大楼外的花园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没什么话可说，表情木讷，他也是表情木然颓废，却絮絮叨叨自顾自说着。他告诉我他叫裴鸷佳；他告诉我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他告诉我他曾经和母亲有一段情；他告诉我他原来是个有钱人，后来生意失败被债主打折了一条腿；他告诉我他去找母亲借钱被母亲无情地赶出来……我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也没有打断他。

“你母亲真是一个心狠的女人！”裴鸷佳呜咽着说，他的眼神游移着，不敢正视我，“黎解，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你爸爸！”他把头沉在两条腿之间，呜呜地哭起来。“老黎啊！你恨我吧！”他的嘴乌乌涂涂地说着些什么，但是我却听不清了。要是之前他这样跟我说母亲的坏话，我一定会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可是现在，我爱的女神已经走远了，已走远了！她带走了我的爱，使我变成了空洞的躯壳。如果说之前的一切我都能原谅母亲，可现在父亲死了，我再也不会原谅她，要不是她，父亲就不会死，而该死的人是她！

裴鸷佳把我送回了父亲的小平房，留了一张名片走了。我静静地躺了三天，没吃没喝也没有动，我感受着死亡，希望死神能怜悯我，把我一起带走。第四天裴鸷佳又来了，带来了酒和吃的，我开始用酒精麻痹自己。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我又有了一点知觉，我打开一本《艺术》杂志，找到一篇我喜欢的梵•高的《梧桐树》临摹起来。接下来那两三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在临摹梵·高的《梧桐树》，只有绘画能抚慰我的心灵。那深黄色的背景，那蓝色的树干，那扭结的枝丫，那暗淡隐匿的人物……梵·高的画总是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震撼！每当亲自临摹那一笔一划时，我的心便随之跳动！我努力体会着他的伤痛，他的悲哀，他的爱情，他的一生。他一定受到过无数的不公待遇，才有那种悲情力量表现出来。他是热情的，他画的树扭结向上给人以力量。他的画面很有力度，让人觉出他不屈不挠的精神，对待生命中的不幸，他那样疯狂地反抗！我是否像梵·高一样？我会不会最终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哦，不，是梵•高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