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挂碧空,山间小径雾蒙蒙,少年席地而坐,身前摆着一张褶皱破旧的宣纸,银白的月光穿过阴郁的乌云洒在泛黄宣纸上,少年映着明晖,瞪大双眼,倒也能勉强看清纸上的内容,这部纳气典言语通俗,将开府纳气一事描写得简洁明了,纳五气开五府,再加上字里行间还写有宏墨的心得注解,开府纳气对于已是半只脚踏入门槛的少年,本应只是时间问题。
况且,如今正是阳春三月,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天明,朝曦携带紫气,少年恰好乘山迎霞,假借日出时分的紫气纳为己用,养气蕴神以开宗程府,正是应纳气典上的:乍道通灵一督脉,蕴来紫气望宗程。
少年先是把手置于胸口,缓缓闭上眼睛,山风拂面,似在耳边呢喃,而少年凝神专注地感受着心脏跳动的韵律,少顷,少年半睁开眼,拄着下巴怔怔出神,默默地感慨到原来真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不知怎么,历经了死里逃生后,一块压在少年心里的石头就像是被悄悄搬开了一样,心脏中的那颗晴星星核不知是被触动了还是怎么,不知何时渐渐变得介于半虚半实之间,心跳好似也比先前快上几分。
早先在林间,少年只顾得上一股脑地逃亡,丝毫没有感受到在不自觉间,自己的一呼一吸竟隐隐有迅疾而深沉的意思,现在静下心回想起来,少年倒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当时好似有一股凉气穿梭于自己的经脉各处,相较于热气的到处乱撞、肆虐摧残不同,这股凉气近乎无声无息地游潜各处,好像净是在做些缝缝补补的工作,对于这颗曾经近乎救了自己两命的晴星,少年很是心怀感激,直封它为自己出世后的第一把手——“开国晴将”!
了然一切后,少年正襟危坐,在心里默默的想,原来世界很大,山有那么那么高,海有那么那么大,夜晚也不是暗淡无光,有个发亮的大盘子,可我不喜欢那个大盘子,他好像一直在盯着我似的,星星倒是不错,就像天上摆满了蜡烛,哦对了,白云和乌云都很漂亮,只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掉不下来,雨水就像天上的星星落了下来似的,雨很美呀,外面一切都美呀,但是,抱歉啊,我还没见过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最后,我在外面一切安好,会永远都好···
这席话,少年不似在自我回味,倒是更像是在讲给谁听。
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安好,何谈容易,天路遥,人世远,凝眸处沧海桑田。
收拾好心情的少年抓紧时间静下心来一字一顿地读着泛黄宣纸上的内容:天地有五气,隐然朗乾坤,内界隐五府,胸藏曲径深···
少年当然希望越快领悟越好,但深意浅藏,慢读摘句总是胜过速读通篇,初读时,少年用手指着读,细品下只觉得还好,虽然自己识字不多,但好在纸上并无什么隐晦的文字,不过纳气典的内容略微晦涩,少年一时难以理解但也不心急,对于水磨工夫的事,少年心态一向很好。
纪方白一边往脑子里硬记,一边感慨着写下着部纳气典的人,学问一定要比镇上教书的张先生高,“博学”二字向来令少年心神往之,只是好景不长,少年越是仔细精读这纳气典,就越是变得心惊胆颤,最初察觉到什么时,只是微微有几滴冷汗自少年脸上缓缓流下,少年神经紧绷,不愿放松丝毫,少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而粗重,嘴里还不停嘀咕着纳气典的内容,近乎着魔。
半个时辰后,少年不知不觉间几近把头完全埋进纸里,紧绷的双手死死抓住袍襟,眼含血丝,一股不甘的情绪油然而生。
蓦然,像是走火入魔的少年把身前泛黄的宣纸团成团,双肩瞬间发力,竟大有撕碎这宣纸之意,可下一秒,少年的视线无意间扫到了宣纸上宏墨的字迹,似乎想到了什么,颓然耷拉下脑袋,好似人生有多么失意一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及时地收了手,就这么攥着纸团,径直向后瘫躺在地,微弱的月光映着少年的脸庞,望着天上零零散散的几颗逐渐黯淡的星,少年面无表情地直勾勾盯着上方的银幕,昔日对星空憧憬的神色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怒火,嘴里还小声低吼道:“书上说事不过三,可‘你’,好像越界了吧!”
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少年,就是偏偏差了最重要的“人和”,而失去的“人和”正是差在纪方白自己本身。
从事实来讲,单论悟性,少年就算称不上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天纵之才,但绝对称得上是上等,当年,八岁的纪方白曾历经大病一场,足足推迟了三个月才能正常跟着先生念书,耽误了三个月事小,可少年没了年龄相仿的同窗事大啊!
昔日,张先生一家独占一个大院,小镇上只有张姓一户世世代代作先生,等传到了张先生这一辈,家里就只出了他一口男丁,好在小镇里人口不多,张先生还硬是记录了二十年的时间,他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八岁孩提子,从师入学堂,定下了孩子唯有到八岁时才能进院接受启蒙教育,十二岁时算作初次毕业,十六岁时彻底完成学业,张先生将一天分上午、下午两次授业,上午较为年幼的孩子在院子里和先生识字,院里有棵桑树,孩子们以树枝代笔,以土沙代纸,歪歪扭扭地像“蚯蚓爬”一样学着写字,下午较为年长的孩子在里屋与先生一同摇头晃脑地研读启蒙读物,先生家仅有的三本残缺的祖传圣贤书,有时,到了晚上张先生还要挑着油灯,在木片上为孩子们刻下圣贤道理,虽然先生每天日子都过得很累,但倒也能勉强让一众孩子学会了看书写字。
直到八年前,成天忙里忙外的张先生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放松的时间,可先生心里却生不出半点欣喜,对那个每天都缠着他,问一大堆不切实际古怪问题的孩子,先生那叫一个打心眼里喜欢,先生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武林,只是对于一个发自内心崇拜他的孩子耐心地编了好几个故事罢了,不过是以后再也不用绞尽脑汁想故事罢了,挺好,不过是少了几个麻烦的懵懂的学生罢了,挺好,不过是以后给他送菜的人家几户少了罢了,就当是减肥了也挺好,不过是以后能少刻几张木片多些休息罢了,都挺好,先生不停地安慰自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既然都是小事,那先生夜里刻木片时又为何独自抽噎呢?
事发当晚负责守池塘的刘家小子也觉得挺冤,这小镇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过有谁家的娃丢了啊,这么就偏偏在他站岗的时候丢了人呢,怎么就偏偏在他要换班的前一刻,听信了这小鬼头的鬼话离了岗呢,不行!我还这么年轻,于情于理这口又大又黑的锅老子都绝不能背,要怪就怪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鬼头吧,反正我可是尽力了。
于是那刘家小子在第二天率先告状,把事情的责任全都推到当晚同几个孩子一起的纪方白身上,那刘家小子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一只手紧紧按着纪方白的肩头,生怕这个“罪魁祸首”给跑了,另一只手挥来舞去,表情流转自然地描述着自己是如何地百般阻拦、奋不顾身,唯独有些太善良好骗,而纪方白这小鬼又是如何地从中作梗,他又哪里想到的一个八岁的娃,竟能满嘴谎话,先是把他引走不说,随后还用计熄灭了他的火把,耽误了他救人的时间,讲到这里时,一个大男人竟当着众人的面捂着眼睛放声痛哭,一边哭着男人还不忘透过指缝观察四周的镇民,见自己的情绪烘托的如此到位,男人微微松了一口气,暗想真不枉费自己想了一晚上的措辞。
在刘家小子的一番添油加醋下,小镇上的人听风就是雨,他们都实在难以想象,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恶魔住在那小小的身躯里,要不是镇长在关键时候站了出来,极力为杵在原地一言不发的孩子做担保,不停地安慰着几个孩子的父母说孩子们还在,他们只是出了小镇,将来都是要成有大出息的人,他们的父母虽然也都本不愿买账,但毕竟事实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镇上也确实没听过何时丢过人,自家的娃到底怎么了谁也不清楚,不过都是当父母的,谁不愿盼着点自家孩子的好,再加上镇长平日里为人那是没话说,他的话也似乎还是有几分道理,此事在镇上也就只能草草作罢。
然而直到今天,满头白发的张先生仍是放不下当年的事,忘不了在事发三个月后,一个身上沾满土灰的小不点仰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先生平日里几乎没怎么关注过这个孩子,对他最多的印象也就只是在清晨时孩子背筐摘菜,路过南边的张家大院先生偶尔会打眼瞥一眼,有时孩子察觉到先生的目光后,孩子会破天荒地冲着老人腼腆一笑。
枝繁叶茂的桑树下,两人大眼瞪小眼,先生吹吹胡子,露出一幅诘问的眼神,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却始终不做过任何辩解,良久,天上已是火伞高涨,老先生一直佝偻的腰都酸的生疼,可见仰着头的孩子仍是不为所动,孩子生性如此愚钝,可把先生被气的不轻,拍着后背喘息不止,这下,孩子看出来了面前的老人好像有些不舒服,却也就是仅仅换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眼神观望着,先生见他实在是无动于衷,于是心生一计,只见他大手一挥,五指并拢,故作要大大出手的样子,没等这巴掌下落,孩子却先是露齿地笑了。
童年通常都是个没有生老病死的国度,张先生也曾怀疑过当时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孩子在咧嘴一笑之后,蓦然把身板挺得绷直,双眸间散发着坚毅的目光,一晃而逝,有变回茫然的模样,可这下却是让张先生有点泛糊涂了,他用仅能自己听到的音量轻微嘀咕道:“这算什么,不扶自直?”
随后的一年里,纪方白按时在上午找张先生学写字,恰逢其时,先生上午就只有纪方白一个学生,不知先生是不是教书年头多了,厌倦了一成不变的读读写写,还是因为工作量变少了,就因此放纵了自我,两人的授课地点开始不拘泥于桑树的阴凉下,老先生喜欢在日光下走走,平日里不管见到什么都要叨咕着讲上几句,尤其爱聊些小镇上没有的,镇民们也满不在意的“荒唐”事,或许,对于孩子,老先生有种别样的寄托吧。
而到了下午与先生分别后,纪方白又会按时而跑到自己的秘密花园——小山丘,至于播种与收获季时,孩子则在家帮忙处理农忙,三口之家自有其乐融融。
此一年,转眼即逝,与先生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话痨,用老先生的话说,这叫妙语连珠百听而不厌,每每听到这句话,孩子都会暗翻白眼,老先生好书,更好悟,身居茅屋而偏偏喜欢悟大道理,说起话来就像竹筒倒豆子,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一股脑地灌就完了,其中有一句话念叨得孩子耳朵上都快起茧了,平日里老先生好像不每天念叨上几遍就浑身难受一样,初次听到,孩子只觉得很美,可听多了就有点想吐了。
而后的一年里,听课的人不增,授课的人反倒多了一位——老先生的儿子张助教,张助教是个性情懒散的,与他那每日都要在木片上刻上一刀的爹断然不同,说是来助教的,其实倒更像一起来听课的,平常话极少,三句不离吃,每当老先生讲到至深处时,总能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哈欠声自助教口中传出,奇怪的是老先生却从不生气,就算助教睡着了,也向来是该如何就如何,从不拖沓半点。
第三年,大院里来了许多新学生,这些蒙童充满了朝气,一天天“先生、先生”的叫个不停,老先生皆是笑呵呵地挨个应答,到了散学时,老先生把纪方白单独叫进了院子东面的茅屋,屋子至简,一张木床,一张木桌,桌上一块磨得锋利的刀片和角落堆成山的整齐木片,几近就是老先生茅屋中的一切,老先生把事先穿好的木片找来随手丢给孩子,上面净是刻着些老先生平日里总念叨的话,老先生没做过多解释,只是叫孩子两年后来大院南屋,在此之前,就不必再来了。
临了前老先生赠了少年一句话,“过去的一页,能不翻就不要翻,翻落了灰尘会迷了双眼。”言毕,扭头便走,在那一袭苍老的背影后其实还藏了下半句悄悄话,老先生眼睛深邃地呢喃道:“但如果告别一段错的过去,只为随手乱抓一个未来,那未来与过去又有何区别呢?”
回到当下,眼前的每一个字少年都认得,详读了一会,少年甚至可以把纳气典完完整整地倒着背下来,可错就错在就仅此而已了!
就好像吃了瓜,却感不到瓜的甜,识了字,却一个也写不下来一般,不该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