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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星期六的早晨,一辆洁白的马车停靠于迪马·费尔南提斯家门前,雍容华贵、体态端庄的桑斯夫人如约而来,她领着自己十六岁的女儿——克拉拉·桑斯,后者已然有成年小姐的风范,与母亲一样身穿礼服长裙,金色刘海搭在眉梢,头发由珠宝发饰盘起,一缕微卷的金发搭在小巧的脸颊上,犹如陶瓷娃娃般精致。

桑斯夫人是萨沙在艾兰德里亚的好友,这次探望却演变成她对女儿的炫耀。

克拉拉展现出近乎完美的社交仪态,她提起裙摆沉腰行礼,代替母亲送上礼品盒。长辈们说话时,她静坐沙发,保持微笑,随后,母亲令下人取来小提琴盒,她便当众演奏,技惊四座。

萨沙认为长子吊儿郎当的模样有损费尔南提斯家形象,便只将卢森带在身边,却不料卢森表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早早离开了客厅回到卧房。

当晚,萨沙向迪马埋怨到:“人家女儿多优秀,我们的儿子却……我们将洛蒂娜带过来,把她培养得比克拉拉更光彩耀人,她底子本就好,只是缺少栽培。这可事关费尔南提家的脸面。”

迪马翻了一个身,望着夫人,说:“你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不认真?”

迪马沉默了片刻,说:“她可是幽兰希娜的女儿。”

“那又如何?”

“随你便吧。”

三日后,将一切交代妥当,洛蒂娜被接到迪马家中,起初,迪马以为妻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又或是为了给马赫韦的教育失败挽回颜面,可未曾料想萨沙对待洛蒂娜十分友好温柔,他又回想起约瑟曾揣测萨沙毒杀了幽兰希娜。

但那种犹豫不决又渴望息事宁人的态度让他不敢多想。

洛蒂娜被接到将军府的当晚,外面正刮着风,宛如龙卷风一般的天气席卷整个艾兰德里亚,飞沙走石,树叶盘旋升空,马车拒绝出行,女子须紧紧捂住裙子才不至于走光。

萨沙命令仆人们关闭所有门窗,但没能阻止一面玻璃在狂风轰击下碎裂,碎渣如子弹般飞向屋内,险些造成人员伤亡。

卧室内却不受影响,两位发型师操起剪刀,为洛蒂娜修修剪剪,五名裁缝拉长卷尺,在她身上来回比划。

次日,艾兰德里亚街道人仰马翻,马路边的树木倒塌,花盆土壤散碎一地,床单被褥随处可见,但受邀而来的音乐老师、礼仪老师、文史老师都抵达了将军府,他们为能够辅导将军家的孩子而深感荣幸,极力表现各自出类拔萃的能力。

迪马向萨沙提出一个要求,必须请康缇神父来做洛蒂娜的神学教师,萨沙同意了,于是那段时间,白天里,洛蒂娜在这栋屋子三楼最西边的房间接受授课,晚上由迪马亲自送她回雅安湖畔的屋子。

卢森却一反常态,不再主动与洛蒂娜说话,昔日关系要好的兄妹如今即便在屋内廊下相遇,也不过只点头示意。

因为自那个冬天起,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妹妹的感情正徘徊于某个危险的边界,只要跨出一步,便无路可退。

他曾经能够随意拉起妹妹的手,拥抱她,与她肌肤相触,亲吻她的额头,但毫无察觉的意识一旦被不可抗拒的悸动所取代,他便做不到了。他在晚餐时透过晃动的烛火关注妹妹的模样,看她接受礼仪老师的教导日渐气质成熟的仪态,看到她仅用两个月便能奏响钢琴,令优美的旋律环绕在整栋房屋之中。

他变得寝食难安,又夜不能眠,许多个夜晚,他在暮色里醒来,穿上外套,独自走在花园,随后又如孤魂野鬼一般行至花园外,向湖畔边眺望,他知道,洛蒂娜就在那里熟睡,距离自己不过一公里远的地方。

他不敢把这样的事情告诉父亲,只能偷偷告诉哥哥马赫韦。

那时的马赫韦已经成为艾兰德小有名气的投资者,起初他投资了一家珠宝行,后来因经营不佳而倒闭,亏损了一笔钱,尽管对于费尔南提斯家来说这笔钱不算什么,马赫韦依然遭到父亲的批评。原因是,马赫韦不过是与珠宝行的女老板产生了一夜情才如此随性投资。

之后马赫韦与大学时期熟识的人来往,他们不少是资产家的儿子,他先后投资他们的地产、歌剧业、造船业,虽没亏损,却也毫无建树,他不过是享受被这些人追捧的感觉,享受投资者受人尊敬的地位。

他在一年期间曾五次分别领着不同女孩回到家中,有些是长着一副艾兰德模样的女孩,也有些是外国女性,她们都穿金戴银,与马赫韦动作亲密,宛如热恋中的情侣。

卢森将难以启齿的情愫述说给早已熟悉成人世界的马赫韦,马赫韦听后翘起嘴角鬼魅一笑,他把卢森拉到屋外,在花园庭院的角落里坐下。

马赫韦对卢森说:“洛蒂娜·费尔南提斯,是约瑟叔叔的女儿。”

“是的。”

“错。”

卢森望着哥哥,等待他继续说,却不料等来一句令他胆寒的话——

“她是咱们父亲的私生女,也是我们拥有共同血脉的妹妹。”

卢森惊愕的下巴不受控制。

但马赫韦所列举的诸多证据无懈可击,卢森即便不愿相信,却已深受其扰,他变得更加魂不守舍,看到洛蒂娜时愈发感到害怕,想要逃跑,逃离这个家,逃往永远不被人找到的地方。

洛蒂娜来到家中上课,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论谁来找他,都拒不外出。有客人造访时,洛蒂娜听从萨沙的安排盛装打扮。卢森感到内心瘙痒难安,曾悄悄走出书房,趴在扶梯上,向楼下客厅望去,他望见的是化了妆的洛蒂娜,银色刘海下,宛如冰山雪莲盛开一般的容颜。

他的心脏被一只手牢牢握住,致使他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他眼前的水晶吊灯、出自名家之手的油画、五彩斑斓的艺术品、宫殿一般的三层复式别墅,都成为苍白无力又十分多余的东西,他情不自禁地自语——“我的圣阿耶奈啊。”

一句毫无意义却包罗万象的惊叹。

他赶忙转过身,逃进书房,用钥匙反锁,将钥匙从门缝中踢出,他从书架上取下最感兴趣的炼金术著作,翻至自己做了笔记的一页,拿起钢笔,坐在阳光下,任凭心脏无休止的怦动,任凭那仅一眼的画面在脑中无限闪回,而企图用思考驱赶一切,直到这种尝试以失败告终,他方才醒悟,自己对妹妹的感情,若不是爱情,那就只能是诅咒。

他再次向哥哥求助,马赫韦大笑着说:“你已经十七岁了,对漂亮女孩心动这很正常,妹妹虽说是妹妹,她确实很漂亮,这没什么大不了。”

当天晚上,马赫韦以一种神秘窃笑的模样邀请卢森外出游玩。他们钻进马车,驶向西城区,不出一会儿,卢森来到满是酒吧与歌舞馆的地方,这里街道错综复杂,道路狭窄而拥挤,男男女女无不互相挽着手行走,路灯下卖报的孩童在奋力呼喊,醉汉坐在躺椅上唱着难听的歌。

马赫韦将卢森领进一座豪华的建筑,刚一进门,招待者纷纷涌上,对马赫韦点头哈腰。

他们坐在一间大厅的角落里,舞台上开始表演,乐队奏起欢快的旋律,火光在节奏中晃动,台下的观众摇晃手中的红酒杯,折射出七彩斑斓。

马赫韦告诉卢森这里是著名交际花产业——“艾兰德蔷薇馆”的分馆,他在这里也有股份,并且一年下来就可以赚取几万艾兰德币,他对卢森说:“这才是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你啊,就别老研究你的炼金术了,咱们家这么有钱,随随便便就可以买下炼金术工厂,想投资几座就投资几座。”他随即摆了摆手让招待者过来,凑到耳边说:“带个年纪小一点的来。”

马赫韦正在真心实意地将弟弟引向他所认为正确的道路,那条包括他在内大多数艾兰德上流子弟所走的道路。

当与洛蒂娜年龄相仿的塔茜南被带到卢森面前时,她就立即用热情征服了处于情窦初开年纪的少年。塔茜南拥有一副东方人的面孔,她尽管皮肤偏黑,但面容姣好,她对初来乍到的卢森表现出略带含蓄的主动,让少年心生好感。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宛如润物无声,她无意间贴紧卢森的身体,好似小鸟依人,她举起酒杯,透过浅红色液体,与卢森四目对视,用妩媚的目光,融化了卢森羞涩的壁垒。

当晚,阿兰科斯再度来访雅安湖畔,那是他这个月第五次登门,他早在数日前就与洛蒂娜约好一同前去观看舞台剧——《加西索》,讲述了一名传奇神职者与托米顿恶魔之子的战斗。那同样也是《托米顿的紫色月夜》后续故事改编。

洛蒂娜将腿脚不便的约瑟搀扶到卧室,替他换好睡衣,向保姆阿姨嘱咐了几句,又亲吻了一下约瑟的额头,方才随阿兰科斯而去。

阿兰科斯觉察到了洛蒂娜愈发迷人的变化,不仅是因为她在服饰和发型方面的改变,也因为洛蒂娜对她不熟悉的人而言似是冰山美人,熟悉过后,她也十分健谈,她在马车中畅谈自己对传奇神职者——加西索·贝勒姆的看法,她引用了古老神话故事来佐证——

“圣阿耶奈神话中所提及的波依诺鸟神协助圣艾琳战胜海蛇神后,就回到了微光森林,成为那一片人民的信仰,在杰克·利夫的炼金书卷中也提到了乘坐蓝色巨鸟而来的神秘东方炼金术师,和神话中对波依诺鸟神的描述完全一致,那就是鸟神。”

“你居然把所有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他们在剧院门前下了马车,在剧目开始前的数分钟里就坐,随着光线暗淡,帷幕拉开,舞台上的精致布景呈现在灯光下,表演者随即登台。

阿兰科斯本是舞台剧的热爱者,尤其是像《加西索》这般剧本优秀、台词精美的表演。他却在那一晚多次将目光移向身边人,他在情节紧张时观察洛蒂娜轻咬下唇的表情,在悲情场面时偷看洛蒂娜微皱眉头眼角下垂的神色,在欢快音乐中想知道洛蒂娜是否在微笑。

他希望这场舞台剧永远也不要结束,希望时间停在那一刻,停在加西索真挚的自白中,停在观众一阵阵掌声里,停在那个美好的夏夜时分,但谢幕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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