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已经摆满了圣天主教会的信物,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在信仰方面的花销远超过预算,起初,萨沙经常抗议,但均无所获之后,她就厌倦了终日因这种问题而争论不休。
在康缇神父的印象中,迪马将军频繁来到教堂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他不再只是周日下午携带少女按时抵达,而是在每一个清晨或傍晚出现在金色门窗之下。
大雪纷飞的深冬里,老人裹着大衣,戴着圆帽,握着手杖,来到靠窗的位置,他很少与人交谈,尽管礼拜堂中不乏身份显赫之人认出他并向他搭讪。
面对尚保有贵族头衔的资产家、议事会的政客、坐拥产业的商人、有名的学者,他只是点头,从不在礼拜堂内谈起与信仰无关的任何话题。
奥雷伯爵与银行家尼森斯在礼拜堂内谈成一笔数额巨大的投资生意,他们一边称赞圣天主,一边互相友好握手,以此为证,并盛情邀约迪马将军参与之后的晚宴,而迪马无动于衷。
对艾兰德社会上流人群来说,作为“圣天主教会”的信徒,几乎是一门必修课,是把自己塑造成高尚形象的社交手段,是在上流宴席中,用来打开话匣的谈资,他们善于引用一段神学理论作为开端,再进入后续话题。
教会从不拒绝此类信徒,甚至无比欢迎,因为他们总出手阔绰,或捐赠钱财,或在他们所处的领域里进一步扩大教会影响力。
但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绝非如此。
康缇神父明白,老将军目光里总充满真挚的敬畏和虔诚,这与一名曾征服了数十个殖民地、抢夺了无数财富、屠杀了上百万人的共和国将军完全不符,可往往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在其相反面中孕育并强大自身,信仰亦是如此。
康缇不像其他神职者用咬文嚼字的经文与信徒交流,而是询问迪马将军的生活与身体,得到应允后也偶尔询问他的家庭。
在那一段时间里,年轻的神职者成为老将军的倾诉对象,迪马开始变得毫无保留,他倾吐多年以来深受噩梦的折磨,他在无数个夜晚里望见炮火纷飞的大地,望见惨叫和鲜血,望见一袭白衣的幽兰希娜站在灰蒙蒙的大地与天空相交之处,他大声呼喊,朝幽兰希娜跑去,而一枚炮弹从天而降。
浓烟吞没了视野中的一切,待他能够看清周围时,发现幽兰希娜躺在尸首堆积的地面上,而自己毫发无损,宛如受到神明的庇护。
他双手掩面,浑身颤抖。
他曾在战争中无数次险象环生,他不明白是何种力量让他活下来,却又不让他浑浑噩噩的活着,偏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活带着不可估量的罪恶。
或是在噩梦中度过余生,或是自我了结。
但即便选择死亡又怎能弥补犯下的一切。他开始厌恶自己,也开始厌恶那些共和国的富商人,他们将血腥掠夺的财产合理化并洋洋得意毫无忏悔之心,他们还能装作是圣天主的信徒,甚至,教会视他们为尊贵的信徒。
迪马将军摇了摇头,没再说了,康缇神父亦陷入无言。沉默的氛围被教堂唱诗班神圣而空灵的歌声所填满。
然而家中正忙得不可开交,萨沙·费尔南提斯受史蒂芬公爵夫人的邀请,参加公爵的六十岁生辰。除了长子马赫韦,她还准备带洛蒂娜前去,不仅是因为洛蒂娜已是为费尔南提斯家长脸的女孩,更是因为萨沙把为洛蒂娜选取一名如意郎君搬上了日程。
过去的一年里,洛蒂娜在萨沙的携带下出席各处场合,她出色的美貌、仪态、修养都引起不小关注,向费尔南提家示好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被寄往府邸,萨沙宛如一名审批公文的政府要员,一边翻看一边说:
“这是个没落贵族家的长子,这个不行。这是一名律师,普通市民家庭,不行不行。这个,年纪也太大了,二十五岁,洛蒂娜可才十六岁呢,绝对不行……”
她发自内心希望洛蒂娜能嫁去一个好人家,起初她对洛蒂娜产生过不小的同情,毕竟她们数年前曾同时一个失去父亲,一个失去母亲,同病相怜使得她们之间产生微妙的羁绊。后来,萨沙也逐渐发现洛蒂娜是招人喜欢的女孩,她从老师那里学会制作糕点便亲手尝试,端给家人品尝,她的学习完全不用操心,因为教师们口中除了称赞就再无其他评价。
她在社交场合的表现十分得体,令萨沙不少女性朋友家的小姐黯然失色。
萨沙俯到她耳边,教导她对待权贵子弟们的调戏,应采取怎样不失优雅又不得罪人的态度。很快,她教的东西派上用场,因为洛蒂娜经常成为诸多少爷们目光的焦点,而令萨沙倍感震惊的是,洛蒂娜青出于蓝的表现。
她游刃有余,犹如蝴蝶穿花一般周旋于各个权贵少爷之间,她的笑靥能产生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诱惑力,让男孩子们自觉保持在社交距离之外却身心沉迷其中。
萨沙获得了过往从未有过的荣光和自豪,她将洛蒂娜拥进怀中,蹭着她的脸颊。有那么一刻,她在洛蒂娜身上找到为人母的幸福感,那是从马赫韦与卢森身上不曾体验过的。
但萨沙对洛蒂娜仍有一份隐而不表的心思,那便是,她希望洛蒂娜尽早完成人生大事以免去隐患。
因为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洛蒂娜这样的女孩长久待在费尔南提斯家必定引发祸端。
星期六的傍晚,公爵府邸热闹非凡,几百辆马车停靠于铁门前的广场,壮观的灯火点亮整座花园,乐队弹活欢快的氛围,接待员们忙前忙后核对宾客名单,盛装出席的宾客互相洽谈,穿过鲜花包裹的大理石小径,来到花园中心的露天餐厅就坐。
洛蒂娜坐在摇篮长椅上,她低头端起一小盘蛋糕,银色侧发滑落,随即用手撩起,这一动作被仅一个餐桌相隔的埃里克·史蒂芬捕捉到。
在这位公爵三少爷内心引起的骚动,注定于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过后,化为永恒的枷锁。
他对洛蒂娜的喜爱不加掩饰,但没有直接向女孩搭话,而是找到她的哥哥马赫韦·费尔南提斯,后者是他在“艾兰德蔷薇馆”的生意伙伴。
二十一岁的公爵少爷当晚身穿黑色晚礼服,他拥有棱角有致的面庞与硬朗的下颌线,不失为一名富有朝气的男青年。起初,他通过与马赫韦要好的关系而入座费尔南提家的餐桌,在接受了萨沙的热情欢迎后,向每一位费尔南提家的成员敬酒,他表达出对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的无比敬意以及对将军因事务繁忙而未能出席的遗憾。
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迪马将军不过是对一切上流社交不感兴趣罢了。
当敬到洛蒂娜时,他嘴角难掩的笑意与对少女贪婪的打量都尽收萨沙眼底。
直到那位勒布斯·史蒂芬大公站到台上,众宾客才停下交谈,行走的人止步坐下,音乐停顿,晃动的烛火不再摇曳,一切静止,等待威严的公爵说话。
公爵仅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匆匆离去,走下台阶时,他微皱眉头,与身边人轻声低语,显然不处于享受六十岁生日的美好心情。
埃里克说:
“父亲在总统竞选里失利了,他心情不好。想想真够可笑,父亲从政几十年,当年如此支持炼金术革命,为促成共和国民主制度与整个社会进步作出巨大贡献,却如今在总统竞选上输给一个商人。”
“是啊,投票者都是一些忘恩负义之人。”萨沙如此帮腔说到。
埃里克随后又进行一番长篇大论,展示自己在政治领域的独到见解,但他说话时,目光总游离到洛蒂娜脸上。晚宴结束前,他邀请了洛蒂娜参加一周后的时装展示会。
“我的母亲打算投资服装产业,近期她的一家新公司开业,聘请了世界著名设计师展示他们的作品,”埃里克继续用有意无意的眼角余光打量洛蒂娜,他说:“主要设计便是针对像洛蒂娜小姐这样的年轻女孩,如果洛蒂娜小姐不嫌弃,届时允许我亲自登门邀您去参加。”
尚未等洛蒂娜开口,萨沙便将此事答应下来。
宾客退场时,埃里克在众人目光下深吻了洛蒂娜的手背,并亲自将她送上马车。在马车里,萨沙很高兴,显然她对公爵三少爷十分满意。
当晚回到家已是深夜,萨沙让洛蒂娜在这边住下,但洛蒂娜不放心约瑟,想要回家去。
“迪马不在家,那就让卢森送你回去吧,卢森,卢森!”
萨沙朝书房呼喊,却不见回应。
“不用了,管家先生送我就好了。”洛蒂娜向书房中微弱的灯光望了一眼。
但就在她穿好外套时,卢森走出了书房,他顶着乱糟糟的银色头发,穿着睡衣拖鞋,黑色眼镜斜搭在鼻梁上。
他看着洛蒂娜,微微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将目光移向橱柜上的花瓶。
“稍等一下。”
他声音小到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但洛蒂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他脱下睡衣外套,换上一件风衣,对着梳妆镜用手扒了扒翘起的头发,将黑色镜框扶正,转过身后想了想,又回过头,用手拽了拽刘海,企图让它更加雅观,但却是徒劳,因为他自然卷起的蓬发注定了他与发型无缘。
他走到洛蒂娜面前,缓缓蹲下身,将黑色皮鞋穿上。
“走吧。”
“嗯。”
他们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洛蒂娜率先打破了沉默——
“以前我们都是走路回去。”
“是的,但现在太晚了。”
“那也还是和以前一样。”
“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时间。”
卢森双手搭在膝盖上,说话时没有抬头看对方,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凝望洛蒂娜穿着高跟鞋的脚时,便立即又将目光移向一侧。
洛蒂娜则没能理解这一毫无意义的话语背后的深意。
马车在幽静的湖畔边停下,萤火虫从林地钻出,若隐若现于漆黑的花圃。
卢森很久没来过这栋房子了,他本想将洛蒂娜送至此处就回家,却被无形的力量拽进屋内,他和数年前一样,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坐在落地窗旁,坐在洛蒂娜的面前,却始终望向石子路尽头依旧亮着灯的炼金实验室。
“我去叫爸爸回来。”
“不用打扰叔叔吧,做研究时,最讨厌被打断了。”
“你也是这样吗?”
卢森点了点头。
“那对不起了,麻烦你送我回家。”
“不,不麻烦,我也正好闲着,只是闲着,我在书房里,读小说呢。”
对于卢森而言,这是既可怕又美好的独处时光,却被一名陌生中年男人的到来所打断。
陌生人随约瑟叔叔一同从后门抵达客厅,他身材瘦小,脸部修长,皮肤很白,戴着眼镜,对两位孩子点头微笑,他自我介绍名叫布雷克·丹特林,是约瑟在炼金术研究方面的合作伙伴。
他是一名国外炼金术学者,享有一定的学术地位,现在暂住艾兰德里亚进行学术交流,过往的数年间,他与约瑟多次通信,并在学术上保持着合作关系,在大多数艾兰德学者认为约瑟已经疯掉并与之断绝合作关系时,布雷克依然很照顾约瑟,帮助约瑟将论文发表在俄尼萨的学术期刊上。
约瑟摇摇晃晃地坐下后,靠在沙发上,他在大多数时间里有些呆滞,但稍微给他一点时间他仍然能正常交流,他说:“卢森,是我的侄子,很不错。布雷克先生,很厉害,你可以向他请教。”
他们闲谈了半个钟头,布雷克肯定了卢森确实拥有远超他个年纪的炼金术知识。
他用欣赏的目光注视少年,听少年讲述时微笑点头,时而在关键点对其进行点拨,他儒雅随和,学识渊博,善于引导,呵护少年对炼金术的兴趣与天赋,宛如在呵护一朵尚未完全绽开的花蕾。
十一点半的时候,洛蒂娜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客人们便知道不能继续打扰了,于是站起身准备告辞。
布雷克与卢森并排行走在离开屋子的花园小路上,分别之前,布雷克对他微微一笑,用略带神秘的口吻说到——
“如果你对炼金术的神秘世界正充满好奇,请星期六的下午来这里。”
说罢递给卢森一张纸条,上面记载着一条地址——维安街一百零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