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星期六是个阴雨天。
卢森·费尔南提斯正前往维安街,途径市中心广场时,他便难以通行了,因为那里正进行着激烈的政治活动。
主张市区内禁用枪支的民众将托雷斯·桑斯推上总统位置,他是著名的珠宝商人,他的产业也几乎是艾兰德时尚的引领者。
那一天,托雷斯·桑斯正进行总统就职演说。
上百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将演说台层层包围,微胖的中年男人举起手臂,高呼反对现有枪械法案的口号。
卢森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政治活动毫无兴趣的性格,他压低帽檐以抵挡风雨,竭尽全力挤出人群。
维安街坐落于北城居民区,高低起伏的砖块小路在一栋栋两三层楼高的红砖楼之间时而分叉时而汇合,构成错综复杂的魔幻迷宫。
锈蚀的长椅静立雨中,花圃里的花朵低下头去,裹着雨衣的男人擦肩而过,店面的金属招牌在风中晃动,雨水打在上面,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一百零九号是一间两层楼高的居所,玻璃橱窗上摆着几盆花,窗帘紧闭,绘有金色图案的紫色门帘下,是一扇半掩着的门。
卢森想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里面很安静,也十分幽暗,地上是红毯,鞋柜前摆着一双男人的皮鞋,还有一双女人的高跟靴。两旁木架上是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头上的星星挂饰,从一层楼的天花板垂下来,刚好触及额头,抢占了不少本就狭小的空间。
二层传来响动,数秒后,布雷克出现,他向卢森微笑,并招呼上楼。
卢森低下头才不至于被横梁磕到,但随后就发现,二层十分宽敞,高高的屋顶下除了柜子、床与书架外,再无他物。
一张矮方桌摆放于整个空间的中心,一名女子坐在地上,她褐色微卷的长发,碧蓝色瞳孔,身穿黑色裙袍,光着脚,双手撑地,一副慵懒模样。
若说她年轻,她立体的眉宇与眼角的泪痣都透露成熟韵味,说她年长,她精致而紧凑的五官又略显稚气,她自卢森走上二楼起就一直观察少年,直到布雷克将她引荐给卢森。
她名叫伊莎贝兰·厄莱多,是一名“柯莱娜炼金术学院”的教授,而布雷克称呼她为“伊莎贝兰老师”。
卢森惊叹于如此年轻的女教授,并将这一震惊说出口来,不料引起伊莎贝兰的轰然大笑,她的笑声异常欢快明朗,甚至令整栋房屋为之晃动。
笑罢,她顺手捡起地上的眼镜,站起身走到书架边,她个头矮小以至于踮起脚才勉强摸到顶层,在布雷克的协助下方才取下一本书,她向布雷克埋怨书架过高,布雷克无奈地告诉她明明当初有一层木台阶,却因她自己嫌碍事而撤去了。
她坐回矮桌,打开书,向卢森介绍起大学炼金术课程,并对他说:“布雷克希望你能在我这接受一些指导,以便明年顺利报考柯莱娜炼金术学院。”
卢森知道柯莱娜炼金术学院位于邻国俄尼萨的菲翁镇,那是一座繁华而美丽的海滨城镇,但卢森却想报考利夫炼金术学院,因为它就坐落在艾兰德里亚,这样他就不用离开家,也不用远离洛蒂娜。
一想到这,他便恍然失神,目光失去焦点,深陷某种长久伴随的痛苦。直到伊莎贝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动了片刻,他方才从对妹妹的念想中摆脱而回到现实。
伊莎贝兰双手抱在胸前,望着他,而后对他说:“你先回去吧,待会我要接待一个贵客,每个周六和周三的下午,你都可以来这找我。”
此后一周里,卢森尝试沉浸在伊莎贝兰给予的书籍中,但他仍在许多时候无法集中精神,他得知洛蒂娜受公爵少爷邀请前去约会的当晚,于书房里喝醉。那是他第二次喝酒,第一次则是被哥哥带去“艾兰德蔷薇馆”时。
管家来到书房,发现书籍随意摊开,稿纸散落一地,窗帘在风中舞动,烛火熄灭,月光倾泻。
二少爷趴在桌上,半梦半醉,小声低吟。管家凑近才听清,他正反复念着同一个名字——“洛蒂娜,洛蒂娜,洛蒂娜……”
星期三的下午,卢森再次到访维安街一百零九号,布雷克教授已不在此处,唯有伊莎贝兰正接待一位访客。
十分钟后,访客离去,伊莎贝兰靠在椅子上,恢复懒散模样,她看着卢森,露出喜人的笑意,她看上去约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模样,却仿佛拥有一种魔力——让世人淡忘人类是可能老去的动物。
休息片刻后,她摘去眼镜,脱下外套和鞋子,光着脚跳上楼梯,示意卢森跟来。
那一天,屋子里弥漫起一股淡淡幽香,那香味环绕卢森,并缓缓贴合他的每一块皮肤,渗透进他的每一根神经。像母亲轻抚婴孩,像细雨拍打嫩芽,像天鹅划过水面。他倍感轻松,在极度舒适的状态下盘腿而坐,并询问香气从何而来。
伊莎贝兰指了指窗台上的小炉子,说:“熏香,原本来自东方,我用炼金术进行了改进。”
他们的谈话在幽香中进行,时而断续,时而延绵,时间就像被拉长,以至于卢森可以在一秒钟内多次转变思维来理解伊莎贝兰的话。
伊莎贝兰的指导持续了三个钟头,直到天色暗淡。
她盘腿坐起身,伸出双手,将掌心对着卢森,说:
“你是愿意相信科学还是信仰?”
“额,科学。”
“那你愿意相信斗争还是善良?”
“善良。”
“哦?”她笑了,将右手翻转,拇指和中指贴合,伴随一声清脆的响指,周围数盏烛台齐刷刷被点亮,火光顿时充满昏暗的空间。
卢森瞪大眼睛环顾一圈,问到:“这也是炼金术吗?”
“你猜猜?好了,不早了,你周六再来吧。”
这一次造访,注定成为卢森一生难忘的记忆。
此后他逐渐能忘却烦恼和痛苦,全身心投入到思考和演算中,他来到雅安湖畔,径直走向实验室,向约瑟叔叔借用炼金设备。他用一种易燃炼金物质重现了隔空点燃的表演,却没法做到如伊莎贝兰那般信手拈来,他向约瑟叔叔询问,但约瑟忙于自己的研究无暇理会。
星期六的下午,他第三次造访维安街,却迷失于错综复杂又高低不平的居民小路,他明明已来过两次,可怎么也找不到一百零九号。他在转角处的长椅上坐下,仰起头,望着楼宇间狭长的天空,以及尚未停歇的蒙蒙细雨。
熟悉的熏香味再度飘来,但相较上一次,更加温和,更加细腻。
香味就像一名在雨中指路的女孩,卢森闭起眼,跟上她的脚步,嗅闻她的踪迹,走上一条不存在于世间的捷径。他再次睁眼,就看见那扇和往常一样虚掩着的门。
一楼没有人,他便走上二楼,看见伊莎贝兰伏在桌上专注地写着什么。
伊莎贝兰抬起头,冲卢森一笑,随后撑了一个懒腰,她拍拍身边的地板,示意卢森坐下。
卢森曾一度以为光着脚坐在地板上是俄尼萨人的习俗,直到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不过是伊莎贝兰的个人怪癖罢了。
许多时候,伊莎贝兰解释复杂问题的方式宛如抽丝剥茧,令世间一切难题有迎刃而解之势,让聆听者的思路泉涌般发散,好似漂流于浩瀚银河之中。
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个周三和周六的下午,卢森都在伊莎贝兰的住处体验过往任何时刻不曾有过的专注,他身处于某个冥想的空间,将意识融入奥秘。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来自于熏香还是来自于伊莎贝兰的循循善诱,但那种感觉将逐渐教会他如何平复无法控制的心跳,如何掌控呼吸,最终,让他懂得如何向内寻求力量,以抵御一切外在的侵扰。
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伊莎贝兰已办妥事情,打算离开艾兰德里亚回到俄尼萨,她收拾行李的方式简单粗暴也无需旁人相助——不经折叠将衣物和书本一同塞进箱子。
卢森向伊莎贝兰表示感谢:“伊莎贝兰老师让我受益匪浅,教会了我很多炼金术知识。”
“卢森,”个头矮小的伊莎贝兰仰起头才能与卢森对视,她说:“你要记住,我教你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知识,而是面对一切神秘诱人的事物如何保持平静与专注的思考。”
“嗯,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