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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夜晚,洛蒂娜被埃里克带到时装展会的后台,与艾兰德里亚著名的造型师——夏尔·雷欧尼相识。

那是一位在业界享有盛誉的美男子,他本在指导一名女化妆师,而因洛蒂娜的到来抬起头,他撩开金色长发,露出一张如女性般细腻的脸庞,又用男性特有的锐利目光注视洛蒂娜。

他与洛蒂娜的初次谈话从互相介绍开始,由目不转睛的观察贯穿始终,最终,以洛蒂娜被牵到化妆镜前就坐而告终。

他用无名指轻轻提起洛蒂娜的下巴,拨开她的银色刘海,在灯光下仔细打量她的侧颜,透过镜面反射出的光线观察她的正脸。

他过往见过许多相貌美丽的女模特,但她们脸上大多会有一些细小缺点,夏尔擅长运用化妆技巧遮蔽这些缺点,令她们接近完美。

而洛蒂娜却仿佛就是完美本身。

他拿起化妆笔,思索片刻之后,无从下手,稍添几笔,又放下笔刷,微微皱眉,静止不动。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一丝动摇,因而深感自己在神明最得意的作品上徒添着无用的笔墨。

洛蒂娜·费尔南提斯,正让世人追求至美的一切拙劣技艺原形毕露。

他的助手以为他需要眼影盘,便伸手递来,不料他接过眼影盘后轻轻合上,对助手说:“带她换衣服吧,暂时不用化妆了。”

他坐回椅子上,低头沉思。

当晚,洛蒂娜是时装展览会压轴出场的模特,令前面的诸位职业模特们黯然失色,她在台上展示,来到台下就被服装设计师、记者、年轻的少爷们所包围。

次日,夏尔回到自己的工作室,他反复翻看时尚杂志和照片集,试图在过往的经验里寻找某个不存在的解答,他拒绝掉一部分单子,将自己关在化妆间思索。

长时间的困扰在星期日下午迎来终结,他成为再次向神明发起挑战的凡人,通知助手将一封邀请信寄往将军府。

洛蒂娜被接到化妆间,再次坐到镜子前,这一次不是人来人往的展会,没有吵杂的环境和扰人的音乐,唯有安静和独处。令夏尔能全神贯注观察女孩的眼睛,观察她的鼻梁,观察她的脸颊,观察她的嘴唇。

夏尔站在她背后,用双手无名指轻轻提起她的脸,使得光线褪去她脸上的阴影,将完美的脸部轮廓照亮,他说: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过往的一切技巧将在今天被推倒重来,我为你定制了专属妆容,请允许我尝试。”

化妆在无声的呼吸间进行,夏尔格外专注,每一笔都十分小心,因为在这张脸上,不论是修容还是眼影似乎只要稍微多用一点,便会成为累赘,以至于整个过程,他都是刀尖上跳跃的舞者。

过去的数年间,夏尔与多位女模特或时尚界女星合作,他本就是受欢迎的美男子,又在业界享有盛誉,却在此刻,将受到鲜花礼待的骄傲化为绿叶无声的虔诚。

一个钟头过后,他通知女助手为洛蒂娜换衣服,自己走出化妆间,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候。

工作室的办公区尚有一些员工在讨论事情,低语声仅在洛蒂娜走出化妆间的一刹那结束,她换上的是一身洁白如婚纱的礼服长裙,与精心打造的妆容相得益彰,她几乎快要让人窒息,让花草枯萎,让色彩凋零,让时间静止,让生命丧失意义。

夏尔默默领着她走进拍摄间,工作人员搭好布景,摆放装饰,调整光亮,相机闪烁的灯光就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几日后,她的形象出现在数家时尚杂志与报纸上,她如同一朵璀璨夺目的烟花,绽放于艾兰德里亚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十七岁的洛蒂娜,成为多名富家子弟争前恐后的追求对象,洛蒂娜延续了她过往的一贯做法,从未拒绝任何一位示好者,只展露迷人的微笑,却不让他们触碰自己的双手。

一个晴朗的早晨,柯西伯爵家的长子把五辆华丽的马车停靠在将军府邸门前,命令十几人列队两旁,他亲自上门接洛蒂娜前去参加一场舞会。

换好衣服的洛蒂娜从客厅走过,卢森不禁抬起头看了她,说:“你不是在和埃里克交往吗?怎么又和柯西伯爵家的儿子扯上关系?”

洛蒂娜面露吃惊,回答:“怎么会呢?”

“别人都这么认为,你不知道?”

“我只是去陪他参加一场舞会而已。”

卢森没继续追问,目送妹妹走出屋外。当晚,她回到家时,手上多了一枚镶满钻石的手环,即便再不懂得珠宝,卢森也知道,那价值不菲。

而大多数追求者并不享有邀请洛蒂娜的权力,他们被拒之门外,有的是富有才华的穷诗人、有的是小有名气的演奏家以及邻近小国的没落贵族子弟。

一个秋季的傍晚,身穿燕尾服的少年在窗外拉起小提琴,悠扬的旋律传遍整栋房屋,他曾在一次晚宴与洛蒂娜相识。这个可怜的大男孩不过和洛蒂娜聊了十分钟,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听到声音走出屋外的是卢森·费尔南提斯,他奉劝少年回去,说:“放弃吧,洛蒂娜·费尔南提斯,和你想的不一样。”

“你是什么人?我要见洛蒂娜。”

“我是她的哥哥!”卢森推了他,说:“你再不走,我就叫人赶你了。”

晚餐时,卢森提到那个一片痴情的小提琴手,而洛蒂娜花费数分钟思索才想起这个人,她莞尔一笑,面露耐人寻味的骄傲和漠然。

萨沙极力夸赞洛蒂娜在社交圈有多么出色,她报出了一长串姓名,有公爵的儿子,有伯爵儿子,有大商人的儿子,也有政府要员的儿子,他们都是洛蒂娜的疯狂追求者,每日送来的礼物足可用一个小仓库接收。

萨沙一一询问洛蒂娜对他们的看法,洛蒂娜则有些心不在焉,她一手托腮,一手用小拇指扭动餐桌布,说:“都差不多吧。”

迪马清了清嗓子,说:“洛蒂娜,明天是星期日,下午随我去教堂。”

“啊?可是,夏尔先生约了我,去海边拍摄特辑。”

迪马没再说话,晚餐在安静中迎来结束。

卢森送妹妹回家时,询问她,为何不再去教堂了,她说:“我现在非常忙,没有时间去那种地方。”

初冬的艾兰德里亚在薄雾中醒来。

这一天是桑斯夫人的生日,她已经从珠宝商人的夫人摇身一变成为总统夫人。虽然她和萨沙是好友,但暗地里的互相较劲已是常事。萨沙对洛蒂娜的培养倾其所有,很大原因也是为了将她的女儿克拉拉·桑斯比下去,如今她却成为总统夫人,一息尚存的友谊彻底被不言而喻的愤懑所取代。

萨沙时常在家中说到:“哎呀,人家一个珠宝商人,居然成了总统。”

迪马不为所动,他触摸胸前的圣天主挂饰,一个人做餐前祷告,一个人低头用餐,用完后一个人站起身离开。

马赫韦笑着说:“珠宝商人为共和国的富裕做出巨大贡献,那就能当总统,有什么不服气的?我们的父亲大人啊,打了一辈子仗,明明那么有钱,却不懂经商投资,把钱都拿去盖孤儿院,从没听说过,盖孤儿院对共和国的经济有什么帮助。”

萨沙在一切可能性中寻求机会对桑斯夫人施展报复,她亲自领着洛蒂娜来到夏尔工作室,让夏尔好好打扮一番,再将洛蒂娜带去总统夫人的生日晚宴,不出所料,洛蒂娜所引起的轰动几乎要掩盖主人的光芒,令宾客们纷纷为之倾倒。

桑斯夫人领着女儿向萨沙走来,她们互相客套,持续了数分钟的谈话。

那个夜晚,洛蒂娜与克拉拉第一次相识,本是相识在各自女性长辈剑拔弩张的谈话间,相识在一场攀比的较量中,这是一次尴尬的邂逅,却也是命运的昭告。

两位夫人的谈话并不愉快,在委婉而尖锐的针锋相对里画上句号。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乔斯·罗兰纳方才赶来,那是一位帅气英俊的小伙,他身穿一件白色正装,胸前饰有紫色玫瑰,头发打理得十分整洁,他在宾客间穿过,目光搜寻着什么人。

萨沙短暂的坏笑过后,凑到洛蒂娜耳边,说:“你去向那个小伙子搭讪。”

洛蒂娜没问为什么,就照做了。

乔斯·罗兰纳,本是克拉拉·桑斯的男友,却在那个晚上,与洛蒂娜闲聊一段时间后,深陷无法逃脱的魔爪。

两年来,洛蒂娜已然明白,只要她愿意这么做,那么世间没有任何一位男性可以逃脱她致命的诱惑,那是一种只能靠截断四肢来卸下的枷锁,是只能通过死亡来逃离的诅咒。

“乔斯?你怎么才来?”克拉拉本是高兴地穿过人群,却发现男友正与另一位女孩谈话,满脸沉溺的笑容,就快忘记自己在哪里自己又是谁。她的面部布满阴云,而当那个女孩是洛蒂娜·费尔南提斯时,一种寒意袭遍她的全身。

大提琴的琴弦猛然崩断,引起宾客一阵骚动,音乐戛然而止,乐队指挥慌乱地向宾客致歉。

“抱歉,洛蒂娜小姐,我就先告辞了。”这位略有羞涩的男孩挠了挠头。

洛蒂娜抿起嘴唇,与他四目对视。

莫名的力量迫使乔斯无法将视线移走,他几乎再也无法离开洛蒂娜的紫色瞳孔,他像一名沙漠中的旅客贪婪地喝着水,像一位饥肠辘辘的乞丐大口啃食面包,像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孩童紧紧抱着他的玩具。

他意识到这种对视已超过五秒,却无能为力。

他被拽入了深海底部,拽入无意识的深渊。

“乔斯,乔斯……”克拉拉紧握他的手,无助呼喊,却归于徒劳。

他们仍然对视。

宾客们尚在议论乐队的失误,一声响亮的耳光令他们再次转移视线。

洛蒂娜歪着脸,银色侧发乱作一团,脸上有清晰可辨的手印。

克拉拉捂着嘴,泪水充盈着眼眶,她成为目光的焦点,但那不是赞赏,而是质疑。她看见乔斯上前扶住洛蒂娜,看见乔斯抚摸她的伤痕,看见乔斯用略带指责的目光望着自己,她听到了议论纷纷,听到了洛蒂娜轻声说“没关系”。

她感到整个世界正离自己远去,不顾一切地逃离了晚会。

萨沙·费尔南提斯犹如大仇得报一般笑着,在回家的马车里,她一边重复描述那个场景,一边模仿桑斯夫人当时的表情,她笑罢才注意到,洛蒂娜低着头,一言不发,右手贴在脸颊上。

“放心吧,过几天就消了,不会在你的漂亮脸蛋上留下什么的。”

过几天后,手印的确消了,但雨开始下。

公爵三少爷埃里克得知此事,登门拜访。史蒂芬公爵与桑斯家本就是政治死敌,如今再添一桩新仇,埃里克安慰着洛蒂娜,嘴上咒骂克拉拉是没有教养的女孩,劝将军夫人日后尽量不要再和桑斯家来往。

他心里却暗自高兴,因为这一事件有力证明洛蒂娜对任何男人都具有非同一般的魅力,那么将这样的女孩据为己有,必定是男性梦寐以求的事情,是彰显他高人一等的地位,是令他脸上充满荣光的资本。

他带着洛蒂娜前去最豪华的餐厅,又去了最高档的珠宝首饰商场,花费十万艾兰德币购买了一枚戒指,他想给洛蒂娜的无名指戴上,却遭到拒绝,只好转而戴在她的食指上。

天黑时,马车回到将军府邸,埃里克撑起伞将洛蒂娜送至门前,他让仆人在马车里守候。此时他们正独处在一个由雨伞庇护起来的狭小空间,四周是漆黑的水幕,隔绝了外界。

埃里克停下了脚步,撑着伞的他只要不再前进,那么洛蒂娜也同样困于此处。觉察到这种处境后,埃里克决定做点什么,于是用另一只手搂住对方。

洛蒂娜没有反抗,因为简单的搂抱并非什么不可接受之事。但对方却希望更进一步,于是将脸颊靠近过来。

埃里克低沉的呼吸传入她的耳朵,急切的心跳促使她紧张不安,大胆的举动逼迫她退到雨伞边缘。

她后背已经湿润,退无可退,而一只手正伸进她的腰间,顺着腰间,缓缓抚摸她的皮肤,她被搂得越来越紧,好似在被贪婪的吮吸。

雨伞落在地上,一只躁动不安的手变成了两只,洛蒂娜已经想要拒绝了,但她刚准备张嘴,就被势不可挡的强吻按压住,她开始挥舞手臂,想推开对方,却因脚滑而身体失衡,埃里克顺势将她推倒在地,他们滚入泥泞之中,由鲜花包裹。

洛蒂娜的手腕被玫瑰花藤刮伤,鲜血混杂着雨水,她越是挣扎对方就越是用力,她被紧紧捂住嘴巴,紧紧压住双腿,紧紧扼住胸口。

“谁在那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我!”洛蒂娜扒开埃里克的手顺势一声大喊,老管家就提着灯快步跑来。

埃里克急忙起身说:“这地太滑了,我们摔倒了,快帮我扶洛蒂娜小姐起来!”

“我的圣天主啊,洛蒂娜小姐,您怎么弄成这样。”

埃里克捡起雨伞慌忙解释:“只是摔倒了,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注意脚下。”

洛蒂娜紧紧抱着老管家的手臂,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埃里克。

雨始终没有停,直到次日,洛蒂娜依然处于那一晚的惊魂未定之中,她只向老管家透露过此事,老管家大惊失色,并说:“要是让老爷知道,非得枪毙了那小子。”洛蒂娜赶忙制止他向迪马通报此事。但此后,也断然不再接受埃里克的邀请,连续两次对他闭门不见,也不去参加公爵夫人的时装展会,因而遭到萨沙的责备。

她在星期四的下午和往常一样接受神学课程,康缇神父在课程结束前告诉她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次讲课。

“为什么?”洛蒂娜问到。

“我准备动身,前去南方约内姆的乡间修道院。”

“南方的约内姆,那里不是很贫穷吗?”

“是的。”

“那您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洛蒂娜,”康缇神父一边收拾书本一边说:“因为这世上有很多贫穷的地方,很多很多,它们真实存在着。”

“可是,您明明在这里过着更好的生活。”

康缇神父站起了身,望着她,说:“你似乎在沉迷其中,且乐于其中。”

“您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洛蒂娜,想想你的母亲,去寻找回归往昔的途径。”

康缇神父留下一整套十六本《圣阿耶奈经》,此后再没来过将军府邸。

雨下了整整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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