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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蒂娜回到湖畔那栋屋子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时候,约瑟都成为孤寡老人。

数年前,约瑟从利夫学院偷偷带出一本原被禁阅的手稿——出古代炼金术魔女之手的“魔女之泪”。

那是跨越世间因果的炼金术,是一切终极问题的解答。约瑟企图破解手稿,调制出“魔女之泪”,让幽兰希娜重返人间。他的合作者杜克·达维安劝他不要把传说与科学混为一谈,但劝说无效,因为约瑟疯了。

杜克希望约瑟将手稿交出来一同研读,约瑟坚决不同意,杜克只得以合作人的方式介入研究。

他们花费三年时间进行这项工作,起初尚有成效,但随着研究深入,困难越发重重。他们克服艰难万阻却调制出了一种次品,杜克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研究,便选择了退出。

约瑟没有放弃,他把自己关在炼金实验室,长久处于孤僻之中。唯有偶尔回到家的洛蒂娜,能让他在灰白的生活中看到一点色彩。

约瑟本不喜欢怀旧,却在那段时间里常常回想起费尔南提斯庄园的遥远少年时光。

那时,费尔南提斯家还是艾兰德北方的土地领主,老费尔南提斯享有世代传袭的伯爵爵位,坐拥一大片土地与十几座庄园,手握一支军队和上万人民。

直到西北方的加梅领主——乔纳森大公向费尔南提斯家宣布开战,厄运就再也没有停止对这个古老贵族一家的侵扰。他们先是损兵折将,失去一半土地,接着母亲死于瘟疫,又被抢夺数座庄园,退居东边沿海的庄园,最终,向乔纳森公爵投降,签署“和平通商”条约。

当时的伯爵长子,也是约瑟的大哥——欧雷·费尔南提斯十分恼火,他对老费尔南提斯伯爵抱怨:“干嘛不打回去?”

“他们有先进的炼金术武器,我们用的不过是刀枪剑,落后就会挨打。”

欧雷虽然仍不服气,但年仅十五岁的次子迪马·费尔南提斯将终身难忘父亲所说的话。

那时,他们全家脱下旧贵族服饰,约瑟也不再穿喇叭袖口,不再穿紫色皮马甲与白色长筒袜,而是换成衬衫、领带与长裤。他将银色长发剪去,梳成清秀的短发,就像父亲教导的那样,学习现代知识。

签署了“和平通商”条约后,北方的商人们纷至沓来,带来珠宝、服装,运来钢琴、小提琴等商品,一度成为富人们的喜爱之物。

生活并未比过去更差,但由于领地的缩小,致使兄弟之间在土地继承上出现问题。当时的迪马·费尔南提斯是一名聪明果敢深受人们拥戴的伯爵少爷,他带领人民开通商道、修盖基建、规划村镇、制定条约,但他的出色却成为哥哥欧雷眼中对土地继承权的觊觎。

随着费尔南提斯伯爵身体愈发衰老,长子与次子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最后他们如古代艾兰德骑士们解决矛盾那样进行决斗,而迪马身中数剑,败下阵来。

约瑟从不敢参与到两位兄长之间的争斗,他自小便是最弱的那一个,他是最慢学会讲话的,最慢学会走路的,最慢学会使用刀叉的,五岁还在尿床,八岁时被商人家的孩子欺负到哭着跑回家,父亲大为光火地骂他:“你可是领主的儿子!怎么能被别人家孩子欺负!”

迪马爱护他的弟弟,他将商人家的儿子绑在市镇广场上连续三天,并告诫弟弟,以后有人欺负你,你也可以这么做。当时的约瑟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可次日,他偷偷拿着水和面包喂给受刑者。

约瑟曾小心翼翼地劝阻迪马不要和大哥争夺土地,迪马却说:“我对那没兴趣,”他望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说:“暴风雨就要来临了,这是时代在进步,土地领主将成为历史,他们却还在为土地继承问题乐此不疲。”

约瑟当时并不理解哥哥这一断言的深意,因为他正处于学习炼金术的狂热之中。早在费尔南提斯退居东海岸庄园伊始,来自利夫炼金术学院的布隆教授就被老伯爵邀请至家中。

老伯爵将这名炼金术教授引进四层楼高的大别墅,用一桌大餐款待,他亲自站起身斟满特产的葡萄酒。老伯爵如此热情,为的是把这位在学术界赫赫有名的老人留下并教导自己的儿子们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

因为他想通了,是自己没能跟上时代的进步方才落得家族衰败,唯有让儿子们奋起直追,才能振兴家业。

老炼金术师布隆答应留下一阵子,伯爵立马把三个儿子召集起来——二十七岁的欧雷·费尔南提斯、十八岁的迪马·费尔南提斯以及十五岁的约瑟·费尔南提斯。

一间多年弃置不用的大房间被清理出来作为炼金术教室,三日后,木板、墙壁、窗帘、天花板焕然一新。佣人们把三张课桌、一个讲台、一块黑板搬进了教室。

老炼金术师布隆,身穿短袖衬衣,黑色短裤,微微弯腰驼背,在那个夏日里摆弄玻璃试管,他演示了炼金术的诸多神迹,调制出夜间发出明亮光线的液体,令花盆里枯萎的玫瑰迅速焕发活力,用一小撮粉末产生剧烈爆炸足可弄断铁器。他讲述炼金术师们是如何向古老的炼金术魔女学习知识,并将这些知识整理传承下来的,他在黑板上画出难解的符号,又用清晰的语言加以解释,在他口中,世间奥秘变得唾手可得。

比起弟弟约瑟·费尔南提斯的着迷程度,迪马则显得心不在焉,他对北方诸多城市带来的报刊书籍更感兴趣,他无时不刻在关注“洛德”的革命进度,为革命者推翻国王统治而大为振奋,他将北方革命者的自由民主思想讲述给父亲听,并扬言艾兰德的土地领主们也会被革命的浪潮吞没,他预言费尔南提斯家的领地终将不复存在。

老伯爵当即打了他一耳光,并怒骂到:“费尔南提斯家延续了几百年!你这不孝子敢诅咒家业!”

大哥欧雷既不想学习炼金术也对北方城市的革命局势嗤之以鼻,他干脆逃离庄园,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趣,但酒吧里的陪酒女们却可以。

想法各不相同的父子四人时常在晚餐时争执不休,于某个星期五晚上爆发激烈争吵,最终,那张餐桌边,就再没聚齐过所有人,直到很多年以后。

老伯爵的身体彻底垮了,他说话时会咳出血,在外面行走数分钟便会头晕,但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让哪个儿子继承爵位,因为他确实在心里爱着每个儿子,他不希望自己死后儿子们之间因继承问题而对立起来。

迪马在那时主动选择退出,他不辞而别,带着两名亲信前去圣洛德欧西莱文军官学校,时间一晃就是四年,欧雷继承了爵位,老费尔南提斯几乎不再下床,而约瑟也很少离开他的炼金实验室。

某个冬天,迪马回来了,他带着一位朋友,那人身穿黑色正装、戴黑色高帽,外貌拥有标准的洛德人特征。迪马与他一同在领地上四处视察,与农民谈话,又和镇子上的商行管理者谈话,私下里进行了一些秘密协商,引起欧雷的不满。

欧雷警告迪马,他现在才是这片土地的领主。

迪马却对他说:“洛德的土地领主们在垮台之前,也这么认为。”

欧雷一把抓住迪马的衣领,吼到:“你现在正站在我的领土上,我想处决你就能立即处决,你最好赶紧离开。”

迪马没有照做,反而回到庄园见到风中残烛的老父亲。那时老伯爵的身体不能支持他拥抱多年未归的儿子,只能靠眼神传达亲情。

迪马深知父亲岁月的航船正在绕过夕阳下的最后一个海峡,驶向夜幕的码头。他本想向父亲讲述革命军即将到来的事情,也打算劝他主动投降,却没开口。

月色笼罩费尔南提斯庄园,冬季刺骨的凉风吹进屋内,熄灭了蜡烛。迪马关上了窗户,重新点亮烛火,老父亲在半梦半醒之际,对他说:“天凉,多穿衣服,在外别生病。”

“是的,父亲。”

老伯爵葬礼的第三天,一声枪响打破村庄的宁静,那些多年来受欧雷欺压的商人们在迪马的鼓舞下联合起来,买下迪马偷运而来的军火,武装村庄的农民,向土地领主开战。

迪马跑到炼金实验室,将尚处于惊慌失措之中的约瑟拽出庄园,他们在枪林弹雨里逃离故乡,逃往一处军营驻扎之地,迪马交给约瑟一大笔钱,对他说:“去利夫炼金术学院投奔麦克·朗其斯教授,那里有你想要的未来。”

“那,哥哥你呢?”约瑟问到。

“我要去和过去斩断联系。”

那时二十六岁的迪马已是拥有六次革命战争胜利经验的年轻军官,他与洛德的诸位军政首领皆有交情,在战场上他从不留情,像不可阻挡的战神,犹如拥有规避一切性命危险的神力,一路高歌猛进,将艾兰德国境北方土地领主尽数推翻,对负隅顽抗的旧贵族实行枪决。

他在每一次枪决犯人时,都向行刑场的观看群众振臂高呼:

“新时代万岁!自由民主万岁!”

随着村庄内的起义枪声响起,迪马的军队大举压进,他们扬起炮口,向庄园轰出一枚枚漆黑的炮弹。

庄园大楼在炮火里剧烈摇晃,如风中摇曳的小树,震碎的玻璃飞散至屋内,象征着费尔南提斯家的银色剑盾装饰从墙壁滑落,叮铃哐啷跌落在地。仆人们躲在卧房角落,躲在桌子下面,躲进衣柜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傍晚时分,欧雷被士兵押送至迪马面前,迪马丢给他一把枪,说:“决斗吧,就跟十年前一样。”

欧雷鼻子哼了一下,他没捡起枪,而是拿起一柄剑。

“那样对你不公平。”

“别傻了,这世间从没什么公平可言。”

伴随决斗开始的令声响起,欧雷·费尔南提斯高举长剑,中枪倒地。

迪马看着哥哥的鲜血染红地面,看到士兵们举枪欢呼,看到已成废墟的庄园大楼,看到成群结队飞过天空的乌鸦,最后看到往昔岁月化为那一缕黑烟,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入灰色的天空,消散不见。

士兵们将废墟下的尸体一个接一个抬出,堆积到村庄外,点起一把火,准备焚烧。迪马从中认出不少熟悉的面庞,有的是与他孩时为伴的朋友,有的是将他抚养长大的老管家,也有他年少时代曾示过爱的女仆人。

迪马抬起手阻止到:“还是埋掉吧,至少,让他们回归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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