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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秋季里罕见的太阳雨,约瑟坐在屋檐下望着雨滴落向雅安湖面。阳光倾泻在沾满雨水的植物叶片上,但他听不见雨声,而是能听见另一种吟唱,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朝声源前行,他恍惚间踏进林野,走在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

四面光线随着旋律起伏忽明忽暗,直至戛然而止,一片红色蔷薇与深绿色藤蔓交织而成的鲜花丛林绽放于白色立柱间。带有尖刺的植物藤缠绕石柱,攀爬至断裂的横梁,宛如一座被人遗忘的古老庭院。

时光的痕迹在那残垣断骸上难以明晰,岁月被风沙侵蚀而渐渐隐去踪迹。就在约瑟身心沉浸于奇妙感受时,发现庭院另一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幽兰希娜……”

幽兰希娜望着他,并展露出惊人美丽的微笑。

直到太阳雨结束,约瑟才意识到自己躺在炼金实验室里发呆。现世令他倍感苦闷,并注定他将不断追寻下一场太阳雨里的重逢。

时间来到初冬,约瑟煮热一杯咖啡,取出一根玻璃试管,将那种花费他数年破译书卷所调制出的“魔女之泪”滴入其中,他喝完咖啡,坐在冬日的暖阳里静候,但这一次,神奇的液体没有把他带去他想去的地方。

时过半年,自从花园秘境中初遇后,约瑟就坚信,“魔女之泪”一定能够突破生死的界限,他查阅更多书籍,企图获得更多禁忌的知识。他加大“魔女之泪”的剂量以寻度虚幻,熬夜解读书卷。他废寝忘食,逐渐消瘦,只要停下咖啡,就会昏睡过去,醒来后继续寻觅。

终于,一个星期三的夜晚,他在如梦如幻的鲜花丛中与幽兰希娜再度相遇,他们此次能够交谈,约瑟兴奋地向她讲述这些年来的事情,讲述了洛蒂娜逐渐成年展露出于与她相似的美貌,讲述了自己在学术上又取得了那些进步,讲述了迪马如何思念她。

他说累了,幽兰希娜就让他坐下歇息,并对他说:“你好好活下去吧。”

约瑟再也没记清幽兰希娜还说了什么,“魔女之泪”的效用就已经散去,他再也不能集中精力将自己维持在秘境中,最后昏睡过去。

次日,他从地板上醒来,看到洛蒂娜关切的神情,约瑟告诉她自己没事,并微笑着说:“洛蒂娜,很快,妈妈就会和我们团圆。”

他再次回到炼金实验室,拿起画板与画笔。他从未学过绘画,却用精湛的素描技巧完美再现了幽兰希娜的形象,他将画作挂于墙壁上,长时间凝望,凭借想象力创造出幽兰希娜的姿态。

在那一刻,“魔女之泪”让幻想与现实的壁垒彻底消失。

那一天,幽兰希娜出现在门前的花圃里,出现在堆满书籍的书架旁,出现在下午两点半的钟声里。约瑟伸出手去,他能触碰幽兰希娜的皮肤,能感受她的温度。约瑟靠在她身边,由于太过疲倦,而在她的歌声里睡去。

醒来时,屋内只有他一人。但他坚信那是一次伟大的成功,坚信自己即将复活幽兰希娜。他继续钻研炼金术魔女的手稿,冥想苦想之中,他不再受任何空间与时间的约束,跨越山河,跨越千年,跨域人类知识的边界。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忘却睡眠,忘却洗漱,忘却进食,只饮用咖啡,时间就像被加速,一夜之间,炼金实验室外爬满藤蔓,被不知名的植物叶片完全吞没,再也无人知晓约瑟·费尔南提斯身处其中。

他直面虚无,最终被一切存在者所遗忘。

某个同样下着太阳雨的午后,早已蓬头垢面的他将一整罐魔女之泪倒进咖啡,在黄昏时饮下,在夜晚时睡去,于次日,进入一个永恒的世界,将不被任何人所唤醒。

星期六的早晨,卢森·费尔南提斯收到一张满溢香气的字条,管家声称这来自一位身材瘦小戴着兜帽的少女,她正在外面等候,管家本想请她进来,却不料她如受惊吓的野猫,靠着铁门,说,如果卢森少爷不想见她,那么她就不能进去。

那是塔茜南,与诸多战争中失去家园的孤儿一样,她没有姓氏,名字由“艾兰德蔷薇馆”的老鸨给予。

她在此前曾与卢森见过两次面,第一次,卢森在她眼里不过与诸多来风月场所的过客们并无两样,直到第二次,卢森在了解她惹人同情的身世后私下塞去一叠数量可观的钱财,她的世界就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尽管马赫韦一再告诫弟弟切勿对风月女子伸出援手,却没能阻止卢森那么做。

他将塔茜南带到屋内,为了躲避家人目光,走了后门,偷偷溜进房间,紧闭房门。

塔茜南跪在地上,向卢森求助,希望得到经济上的援助,并承诺可以成为他的情人,任由他享用。卢森将她扶起,让她坐到床上,自己则选择站着。他撤出塔茜南身体接触的范围,躲避她急切而诱惑的目光,绕过乞怜求助的话题,在举棋不定之中谈着不着边际的事情。

“你为何不去找一份别的工作?”

“我什么也不会。”

“可以去学着做,这我能帮你,我认识一些同学,让他们给你介绍正经工作。”

她双手掩面,一分钟后,说:“那不能支持我活下去。”

“为什么?你很需要钱吗?你不过只是一个人生活。”

她犹豫不决,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坦诚的意志获得胜利,她从衣兜里取出一支香水般的精美玻璃瓶,瓶中液体在昏暗的房间中散发魔幻般的蓝色荧光。

“这叫做‘彼岸之梦’。”她说。

卢森刚想把手伸过去,她却如应激反应一般将玻璃瓶撤回衣兜,并说:“您别碰,这不是您该碰的东西!”激动的语调一改怯懦与娇弱。

因为,那东西让塔茜南深陷无路可退的困境,如若不依赖这种液体,她就只能寻死。

听她倾诉时,卢森瞪大惊恐的眼睛,将额头的皮肤皱成一团,他听塔茜南说这种液体能带来怎样无法想象的愉悦感,又是怎样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当他得知这一小瓶液体价值两千枚艾兰德币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正常的工作不能支持她活下去,那可是一名普通政府官员一年的收入,是一位卖报人十年的收入,是乡下农民近乎一生才能攒下的积蓄。

“你为什么会沾染这种东西?”

“蔷薇馆的女孩们都在用,您的哥哥,马赫韦老板,也在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失语。

卢森站在窗前背光的阴影里,胸中积蓄起无法压抑的愤怒,因为他只需一眼便知那名为“彼岸之梦”的液体是炼金术产物,它是让人产生愉悦的致幻剂,也是让人产生依赖的毒药。它必然出自一名炼金术师之手,出自让“炼金术师”之名蒙羞的不可饶恕之人。

他的怒意从胸腔中流出,从紧锁的眉头上流出,从紧握双拳的指间流出,从紧闭的嘴唇里流出。

塔茜南受到惊吓,以为是自己的下贱惹怒了卢森,于是蜷缩身子,戴上兜帽,遮蔽脸庞。她站起身,向门前缓缓移动,触摸到门把手,试了试没锁,说:“对不起,我这就走。”

她话语中潜藏让人难不动容的哭腔,可她是一名风月女子,是被无数男人爱抚摸过又沉迷在不可救药之境的女孩,她值得同情,值得怜爱,值得帮助吗?但她是战乱中的孤儿,是艾兰德蔷薇馆将她抚养长大,她又有选择的余地吗?

“你站住!回来!”

卢森用命令的口吻说到。

她的身体陡然战栗,僵住不动。

她将兜帽压得更低,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小巧的红唇。

那一天,塔茜南哪里也没有去,什么也没有做,她被卢森没收了“彼岸之梦”,关在房间里,由管家送去三餐,直到深夜。

晚上,埃里克·史蒂芬乘坐马车抵达将军府邸,这是他第三次被洛蒂娜拒绝,他已经相当不耐烦,他承认那天向洛蒂娜动手动脚确实不妥,但事情已经过去一周,更何况自己在她身上花费了几十万艾兰德币购买昂贵的珠宝首饰、在高档餐厅用餐、听最好的音乐会,她本就应当像接受这些赠予一样,接受自己的触碰。

可她保持着恼人的自命清高,保持着与诸多富家少爷毫无必要的瓜葛。埃里克对洛蒂娜·费尔南提斯愈发愤怒却不肯放手,他要和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孩理论一番,也要和一直想搓成他们两人却对洛蒂娜一切行为放任不管的萨沙理论一番。

但是,将军夫人和她那朵引以为傲的交际花都不在家,埃里克只找到了他的好友马赫韦。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翘起腿,从艾兰德蔷薇馆的生意聊到了史蒂芬公爵麾下的军火业。

半个钟头后,马赫韦将话题再度转移回洛蒂娜身上,他说:“我的建议很简单,劝你放弃。”

“为什么?”

“她和那个幽兰希娜一样,就是个祸害,她是我爸的私生女,哎呦,名震天下的迪马·费尔南提斯将军后半辈子可深受这对母女的毒害了。”

“可她是真他妈的漂亮。”埃里克不甘地说到。

“这我不否认,”马赫韦把手伸进衣服里,说:“但是呢,这世上也有比漂亮女人更让人快乐的东西,”他将一瓶蓝色液体放置到茶桌上,抬起手掌,轻耸肩膀,做出邀请尝试的动作。

埃里克·史蒂芬起初不以为然,但几分钟过后,那蓝色液体真的让他暂时忘却了洛蒂娜致命的诱惑力。直到马赫韦感到困意并吩咐管家安排一间客房时,埃里克仍靠在沙发上,闭目仰头,嘴角上扬出夸张的弧度,双手环抱肩膀,用贪婪的呼吸,表达此刻无限接近天堂的愉悦。

第二天,埃里克在床上醒来,他完全不记得昨晚是如何入睡的,只记得那瓶蓝色液体所带来的美好体验,这种感觉促使他再次向马赫韦索要“彼岸之梦”。

直上云霄的愉悦感稀释了洛蒂娜在他身体上所引发的爱欲,便让他对洛蒂娜的憎恨尽显无疑。他回到家中之后,决定将这份憎恨付诸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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