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辉映,如同为万物洒染了一层温润金光。钟逸伸展四肢,山风轻拂中气息尤为舒畅。
那日,检巡一遍像制作工后,钟逸走出工屋,思忖着需要交托了完的事宜,神思专注中突觉身体虚飘,眼前一黑……
多年来,钟逸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病状,醒来后并未在意,起身就要去和匠工究细一些最后需要修正的精要之处。独云寺的阿上也是无奈,虽知钟逸身体病弱,但工期将近,无法延误。
当年先皇行军途中在此避险,安然度危,是为佛善之地,自是万分尊仰崇拜。时至今日寺院年久残损,现由皇家钦定修缮,兹事体大,唯有钟家郎君能善任此次庄严佛事。钟逸家学独承,或乃夹纻妆銮、铜铸石刻、木雕泥塑等造像尊行,无不精妙,世人称绝。
次日钟逸安托好诸事,准备收拾行橐返回吴郡之际,寺院的阿上专程赶来,恳请钟逸于返程途中顺路去严觉寺驻留几日。严觉寺位处二十里外的琴溪山,寺中上人医术极为高明,必定能够帮助钟逸疗诊调养身体。
虽然对于自己身体的康健不抱希望,但承情好意,钟逸还是遵从阿上的安排,由寺内一位小弟子陪同来到严觉寺。
在独云寺的这段时间,钟逸一直忙于工事,完全无暇出游寻胜。倒是在去往严觉寺的途中,得以饱览秀丽风光,品味山水春色。
昨日日暮,钟逸来到严觉寺。之前听阿上提到这座宅寺是由当地一位名士的老宅捐修而建,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独然雅致。进得大门,目光穿越开阔的前院中庭,即可看到梵香缭绕间,宅院原有的前厅已为佛殿,以青石道通连的后堂是为讲堂。整个院落不大,建造素朴,但依自然之宗,曲径阁桥穿池,水榭楼台通幽,掩映于山石、树丛、花草、翠竹间已是妙趣盎然。其间宅院连廊两侧的屋舍,也已置设为斋堂、僧舍、客堂、厢房等佛事之用。
更让钟逸惊异的是,大殿正中供奉的主尊佛像,是现下极为少见的玉制造像,虽只两尺见高,却震慑人心。但见佛陀神情慈穆,偏袒右肩,袈裟贴身,衣褶细密流畅如波浪起伏,双手结禅定印,双足结跏趺坐,安住于莲花法座之上。佛像整体舒展柔润,与以往所见的各类制式均不尽相同,甚是独特。
而讲堂陈设则更为简朴,除却一些案几和拜垫再无他物,只挂有一卷佛画,设像参拜,以助庄严,空净素淡、明澈通达中更令人心生敬畏。
此刻站在严觉寺的庭院内,钟逸深吸一口气闭目神思,回想昨晚看到的圆满之法相,心念着今日要再去好好礼拜和敬览。
“病秧子?!”
忽地一声年轻男子的话音极是突兀。钟逸睁眼望去,宅寺门口站着三位年少人。
双方对望一瞬,时间似乎都停止了。
“啊,他在叫小秧子,就是他的小妹,骆秧,平时我们都叫她小秧子。哈哈。”站在三人中间形貌最小的少年搓了搓手,有点尴尬地指指两边——一位微微浅笑的少女和一位高挑淡漠的男子,努力地解释道。
大家都不置可否地看看骆临川。骆临川无奈地耸耸肩,又接着打个哈哈赶紧转移话题,“哈,钟家郎君怎么在这里?也真是太……太玄妙了。”
几日未见的钟逸,依然是布衣野服,虽清了胡茬、净了面庞,但还是一眼即可认出。
钟逸愣了愣,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端正身体探问,“诸位莫不是……前日相救于我的三位善人?”说着深深作揖致谢,“余感激不尽。”
“郎君怎认得我们?”骆临川有些意外,心想此人当时可是完全昏沉着呢。
钟逸再次作揖道,“那日我醒来,寺里阿上就跟我提及过三位。现下小郎君又认得我,那定是诸位了。”
“是的,是的,是我们。”骆临川说着回了一揖,跨步进入严觉寺。骆秧和骆熙也随后跟着来到庭院中。
“我们来此拜访释遁上人,不知……”骆临川环顾了下四周,见无有他人,便继续道,“能否帮我们通传一下?”
“释遁上人同道生大师到后山田间农忙去了……”钟逸沉思了一下询问道,“我稍后会随寺里的小师父一起去给两位法师送些吃食,三位如若愿意可随我们同去,亦或在寺院中先安顿休憩下来,等候法师们稍晚些回寺相见?”
“我们愿随郎君一起去后山拜谒法师。”骆临川直接道。
钟逸颔首,“那三位先随我去大殿行拜佛仪,之后请去厢房稍坐。”虽然也只是昨日刚到,但宅寺本就不大,钟逸已算是观览熟悉了。
行香礼拜后走出大殿,骆临川边走边看看骆熙和骆秧,努力回想着,“这尊佛仪很是眼善,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骆秧确定地点点头道,“这尊玉佛是早年阿父从僧伽罗迎请而来的。当时我虽年岁尚小,但印象却是极为深彻,似乎只是一瞬的凝视,纷乱心念即刻安舒和平下来。后来姑姊大婚,阿父将玉佛交托给姑姊,本愿福佑她一生安康……”骆秧停顿了下,“老宅舍建为寺后,佛仪在此遵请自是最为殊胜合仪。”
本在前面带路的钟逸突然喃喃道,“原来是迎自僧伽罗……难怪如此与众不同,形貌、体韵、衣饰、铸材……”又瞬地停住脚步回首看向三人,“所以……这座宅寺是你们……”
骆熙未等钟逸说完就调侃道,“别太惊讶,免得又昏过去啊……”
钟逸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在意骆熙的奚落,继续回身带路。
廊径曲折中很快来到一处屋舍,钟逸为他们推开房门,“三位先暂歇此处,几案上有杯壶……具体住所,上人回寺后应该会有安排。我去帮小师父准备餐食,稍后出发我来唤你们。”说罢拱手,转身离开。
骆秧环顾四周,不禁轻叹了口气,“虽然琴香谷离老宅不远,但姑姊还是很少来此,怕是睹物思人吧……”虽然当年姑姊结缡之喜时,骆秧来此住过一些时日,但如今时移事易,一切仿若梦一场。
“不知这钟家郎君为何至此,也真是可巧。”骆临川解下行橐放在榻上,思前想后道,“倒是要好好问问他。”
只一盏茶的功夫,钟逸便已返回,身上多了个背篓。一行人来到院中,一位小师父已在此等候。钟逸为他们彼此引见,便即出发。
江左仲春真是格外美好,青天白云,绿野芳菲,蝶飞燕舞,众人沿着寺后山径蜿蜒而行,好似游山玩乐。
“法佑小师父,等下我们帮你去摘茶采蕈可好?这两天寺院访客稍多,辛苦你和师兄弟们准备餐食,费心照应。我们在此时日,也可帮师父们分摊些活计。”
“这就用我们做好人了?”骆熙声音清凉,刻薄到会让人忽略他那张俊朗的脸。
小师父比骆临川还小了三两岁,满脸童稚,清澈的眼神望望钟逸,又望望骆熙,也不知该如何答复。
骆熙伸手直接从小师父身上扒下背篓,挎到了自己肩上,“愿不愿意,我自己说就好。”
对于二兄的脾性也是无奈,骆秧冲钟逸歉意地歪头笑笑,不过她倒也想看看这位儒雅的钟家郎君能有多大的忍耐。
只有骆临川最是上心,又赶紧加入两人中间解释道,“愿意愿意,他愿意。”似乎想要打破这凝固的氛围,骆临川说着便揽上小师父的肩继续赶路,边走边询问道,“释遁上人经常入田耕作吗?会否过分辛劳?”
小师父认真回答,“只要时节适宜,师父都会出坡劳作,也嘱咐我等弟子带上经册,每每农事间隙,我们就一边休憩一边诵读,师父会为我们开释要义。”停下脚步,小师父正色道,“师兄说,有自诩清流之人讥嘲我们鄙俗如野夫,殊不知天养众生,我们便是众生……”
说话间,众人已登上一座山丘,远远便可望见不大的农圃已是耕耘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