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云雾缭绕中,崤山拔地而起绝壁削立,苍崖朦胧更显峻秀奇幻。如玉带般环崤山而过的葛溪流经胥口拐了一个大弯,江道逐势变窄且浅,水流愈发湍急险厄。近日东南风起,舟船即扬帆迎逆,减速缓行。

云光开曙,星月隐落,此时江上行船极少。江边的一处山陂上,却早已有人静候风起。

裴元希依坐杌扎,闲适地哼着清商小曲,两条大长腿晃晃悠悠打着节拍。远远的,一艘货帆顺水道缓缓行来。裴元希原本散漫的目光聚拢了起来,停下手中那柄随意摆弄把玩的青钢短刃,沉思了一下,旋即又高举过顶空划一道。站立旁边的侍者立刻领会意图,向下方的江岸处打了几声响哨。

只见岸边原本寂静的草丛中忽地窜出几条人影,各自手持竹竿,潜游至江中,将竹竿插入江底缀连成障,随即凫水而出,退回丛林。此江险碛要之处,水深不足一丈,竹障暗置江中,以逆距船。

裴元希继续发出第二个指令,恰抬眼瞄到对岸石牛岭上伫立着数人,正远远向此观望。裴元希咧咧嘴,丝毫未在意,继续安排手下行事。

此时顺流而来的货帆已被江中竹障阻滞,船上的人不知所以,正要四处查看。突地,之前藏匿于岸边繁草中的善水者再次出现,脸上蒙了布巾,划着竹筏飞楫,霎时就到了近前跃上货帆。

货帆上的行船人毫无准备,即使几个有些身手的,依然来不及施展,都被疾速上船之人陆续控制住。行劫歹众训练有素、分工明晰,极快地,就有人从下层货舱取出物什,顺着架在船缘的竹板溜入飞楫,再迅速划至岸边,搬到已在滩涂等候的车架上,装满一车就拖进丛林,瞬间消失。

整个劫事干练利落、过程连贯、一气呵成。数车之后,但听哨响划空,控制船人的劫盗相继跳入江水,拔掉竹障,隐匿而去,不知所踪。江岸周遭又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只闻水流潺潺、风叶细簌、虫鸟轻鸣。

裴元希站起身,掸掸衣袍,折拢杌扎,背着手悠哉地就要走下山去。突地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依然站在对岸山岭的几人,挑衅地打了个长哨,比划“劫杀”的手势,才又飘飘晃晃地离开。

至此,钟逸一行人被迫完完整整地“观赏”了一场劫案,却山水阻隔,束手无策。

那日拜别严觉寺,骆家三人及钟逸护随道生大师行至崤山下的龙回寺。稍事休整,大家商议之后的行程,依照此前的规划,决定于胥口行借水道更为安稳便妥。于是,四人出发去往胥口镇,先行询查了解一下当地风貌以及租船事宜。也只一个时辰不到,众人已来到石牛岭,不曾想就看到水漂飞劫这一幕。

石牛岭虽距离胥口还有段路程,但地势较高,可俯瞰全镇。镇子不大,只一条主街有些铺行及路人,周边通联的巷道屋舍也都较为简朴零落。唯有镇郊一处内湖边的庄宅庭院颇为奢华,轩榭廊阁,布局考究,甚是显眼。

现下葛溪边的胥滩渡口逐渐喧嚷起来,早出劳作营生的人们开始往来奔波。没有人知道刚才就在不远处的滩涂,发生过一场闹剧。即使知道,身微草芥又能如何?钟逸四人茫立山岭,眼睁睁看着歹人逸遁、货帆远去,有种莫名的挫败感。

“猖狂,当真是猖狂!”骆临川气愤而又无奈地握拳低吼。“打劫还这么故作姿态,就是讥辱我们无法解困相助!”

“水情、风况、日时、船力,样样精准周密,执事有度、收放自如,绝非普通匪人所能。好在无有伤亡……”骆秧一脸困惑,深觉此事很是蹊跷。

钟逸也是颇感奇怪,“事主仪态风雅,怎却操此劣行……”

“风雅个窝亏啊,如若再碰到,定要踹扁他的脸!”骆熙满脸愤愤然。

“可惜本为人杰,却在此骄耻无忌。男儿智勇,若都能尽诚忠烈、义战宁乱,即使不求名震寰宇、功勋遐疆,也不至当年先皇初崩,堂堂儿郎就眼看着中州诸地为北境荒伧所掠,至今悬缒、无可追复。”骆临川少年怀志,更是老成忧思地摇头感叹道。

“时辰不早了,我们即刻赶去镇上吧,早些租下行船也可早日启程。”骆秧抬眼看了下日头,转身往山下而去。

自龙回寺至石牛岭,沿途地貌奇特,遍布溶洞暗河,石林峭壁、山色青翠、植物丰茂。一路而来四人无暇游玩,现下更是赶着脚程来到胥口镇上这家唯一的邸店。

邸店围篱外停着几辆板车、牛驾,商客及杂工进进出出,正把货物搬入后院库仓。整个院落虽不很拓大,但也算整洁有序。

一行人跨入邸店前厅,巡目四望,厅堂内零散地坐着几个客人。二楼应是客舍住屋,十几间纹窗门扇环列排开,规模已是不小。很快,店家小郎迎了过来,将他们请入一处席榻就坐。

“诸位郎君,是要进些餐食,还是住宿、寄货?”小郎见钟逸等人虽衣冠简素,却形仪出众,亦是不能怠慢,送上佐茶的蜜渍小果,边为众人续水,边躬身问道。

“吾等想在此租条行船……去往吴郡。”骆临川喝了口水,缓缓道。

“渡头那边每天都聚着不少载客走货的船家,现下天气暖好,兜揽生意更是往来繁多。”小郎口齿很是伶俐,继续介绍道,“我家店里也有些常住的船主,如有需要也可帮诸位联络。”

“走水道可安全?”骆临川试探地问道,对于刚才目睹的那场劫掠毫无头绪,“听说近些日子时有匪患,会在此行劫。”

“郎君是哪里听到的?”店家小郎听闻有些茫然,“别处不太知晓,但我们镇子及此地水路一直算是安稳。这条葛溪是沿江黎民的生脉,农事、物资、通行诸样生计时刻仰赖、无不依存,也时有水监会定期巡查。劫掠之事非同小可,如有异动大家都会知晓……但确实近日未有所闻。”

见小郎一脸认真,不似诓骗。四人对望一眼,愈发觉得清早之事透着古怪。

“如此甚好。”骆临川点头道,“多谢小郎。帮我们上些酥饼小点吧。另外,准备两间客舍。”店家应声下去安排。

骆临川嘱咐完,其他三人齐刷刷看过来,似要等他解释些什么。骆临川只当不知道,故作悠闲地四处张望,再慢吞吞地吃了口小蜜果。

“两间?”骆熙歪头斜睨骆临川,最先忍不住责问道。

“呀,别急嘛,”骆临川早有准备,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我们此去路途遥远,看看,这才刚出门没几天,餐食、住宿,现在又要租船,处处都得花钱。不省着用怎行?”

见气氛有所缓和,骆临川继续道,“今日在此暂住一晚,阿秧一间,我们三个大儿郎就凑活挤一间。此去水路较远,省下来的铢钱可租条尚好的客船嘛,一人一间有吃有喝那种,岂不更好?明早去接了大师出发,就可在船上好好休息了。”

说话间,钟逸突然乐呵呵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放在桌上推给了骆临川,“这些你收着。”

骆临川不知所以地拿起布袋掂了掂,眼中立刻发了发光,但旋即又稍显矜持地推拒道,“怎地这么多?啊……刚才那番话吾非针对若寂兄,你我不是虚辞之人,即便现下不提,登船之后安顿妥当、核算用度,我自会直接跟你说明,绝不会假意暗昧。”

“了然。”多日的相处,钟逸自是明白骆家三人的脾性,“现下交予你是正好,也省了之后盘兑费事。”

“也好。无需这么多,我取用一些即可,其余的若寂兄自己收好……”骆临川正要打开布袋,被钟逸抬手按住。

“我孤身一人无甚化费,况且体虚病弱,这些放你那里反而安心。”钟逸点点头,示意骆临川无须过于在意,“若不是前些时日寺院予我这些匠事工钱,我独自出门可不会携带这许多累赘。”

“那好,我先行收下,就当暂且为若寂兄保管吧。”骆临川也不再推辞,此地毕竟人多眼杂,不宜纠缠钱财之事。

“病秧子倒是豪爽。”骆熙低声嘀咕了句,然后正色道,“如此是不是可以稍加一间客舍了?”

“凑活一晚就好。”骆临川又开始认真地盘算,“别说到吴县了,就是接下来的富阳、钱唐,那也是繁华迷人眼、钱财流水花,到时的开销可真不知得有多少……”

一旁的骆秧双手托腮,看着他们来往斗嘴,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说着,邸店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瞬间,有四、五个人急冲冲地闯进厅堂,为首一人恁地眼熟,定睛一看,竟就是晨间在江边指挥行劫之人。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