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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安脸色一沉,这已经是近来第三拨因河南陕州一带的灾荒逃到这儿的灾民了。

“马上回去。”侠安加快脚步,自家就住在村头。

新堂村原是一处不入眼、无人争的荒地,在明末混乱之际,侠安父母等三四户人家逃到此处避难,历经二十余年的艰苦垦荒方才有了今日的百亩良田,居于此处的人家也增添至百户,而朝代交替,明摆着的精神奴役“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和必然的赋税征收并非难以接受,至少今朝还留给百姓苟活的机会。

回到村头,侠安便看到六七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人蹲在自家门口前大口喝粥。

“娘,我来吧。”侠安接过新鲜端出的一锅粥,分舀到各人的碗中。

几人也赶不上说声道谢,再度闷头吃喝,只几口便吃空了碗。

进到屋里,侠安看到父亲忧心忡忡地站在存粮前,这两年是歉年,收割的粮食大不如前,更别说官府征收之后了,因而自己才在此时种上一些别的作物补充口粮。

“爹,村长好像到了。”侠安道。

“嗯……你再熬一锅粥给他们吧,吃完之后再让村长安排他们。”

“这……好吧。”侠安先是从米袋里装了三分之一碗,掂量了一下又抓了两把放了进去。

聚拢围观的村民渐多,村长看着这些人面露不悦但也心生不忍,难不成看着这些可怜人饿死在路边吗。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村长问道。

“我们几个都是从庆原出逃的,一路辗转才来到了这里。”其中一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灾情现在如何?”村长的语气温和下来,庆原虽不在灾荒中心,亦受灾重,且离他们这千里之遥,难以想象他们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听到此问,几个汉子顿时哽咽,“旱情比前两年更糟了,今年是颗粒无收,就是连草根都吃不着了,每时每刻都有人饿死,我们这骨头撑得住,可其他亲人都……”

“我听说朝廷已在大力赈灾,怎会……”

“朝廷朝廷,狗屁朝廷,赈灾的钱粮被压在官府手里与商贾倒卖,真到我们手里的有几粒啊!”

“唉……既然你们到了这,只要不为非作恶,我们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我一会儿会让人带你们去落脚。”村长说道。

“多谢救命之恩……”几人跪地磕拜道。

村长离去,侠安端着新一锅的粥出来,回复了些许精气的几人连忙道谢,而他发现有一人接过粥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吃完后,几人同前两批的灾民一样被安排到了村尾棚屋处,村民们多有怨言,填饱自家的肚子已经不容易了,还要养活外来的十数灾民,但村长放言,若是灾情减轻便催促他们返乡,或是来年让他们帮忙播种,尽其人力。

……

入夜,侠安家的门被敲响。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侠安一打眼就认出了来人是今日盯着自己的灾民。

“我能单独和你说话吗?”那人说道。

“侠安,是谁呀?”侠安的父亲问道。

“没谁,红婶家的。”侠安掩门,跟着那人走出门外数米。

月光映出男子瘦骨嶙峋的身形,双手护在发抖的胸前,眼睛凹陷无光。

“你们晚上没有吃东西吗,还是没有被子,我家里还有一床旧被子,我去给你拿吧,。”侠安怜悯道。

那人赶忙叫住侠安,“不,不用,都有人给我们送来了,还不至于冻死饿死。”

“那你找我是……”

“你们是好人家,我可以放心的说。”男子扯紧上衣,将自己真实的遭遇的说出:

“我和其他几人的确是庆原的灾民,但我们不是什么值得可怜的人。爹娘饿死了,我卖掉了妻小,就为了图一口饭吃,能够活命,你可知道我们那已经危急到出现人吃人的惨状了!到处都是白骨,没有吃的,到后来,我就去偷,去抢,无意中用石头砸破过一个地主女儿的脑袋……

之后我就被官府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只好与人拦路为盗,啸聚山林,也就是那时认识了他们。所以……我们几个都是通缉犯。起初我们只是抢夺财物,到后来我们劫掠女人,吃过人肉,但我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说我是帮凶,可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几乎每个山头都伙聚了一窝盗贼,于是官府坐不住了,要发兵剿除我们。你听听,真是荒唐啊,当初要饿死我们的是他们,逼我们走上贼路的是他们,现在要杀我们的还是他们,无论哪个朝廷都没在乎过我们的死活……

在官兵围山之前,我们顺着小路不得已退向深山,他们一路追,我们就一路越藏越深,到了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说到这,那人停了下来,似乎是想看看侠安的反应。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别人听到,或者我去报官吗?“侠安道。

“你还站在这说明你不会这样做的,我曾经也是像你一样的人,良善行事,是天灾人祸把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侠安问道。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怕你不会相信。”那人道。

侠安无言,示意他说下去。

“有一晚我们逃到了一处河谷,那时我们已经四五天没吃过饭了,况且整个河谷满是水雾,我们受冻受饿,生不起火更不敢生火,怕被发现,就在我们以为要死在那里的时候,听到谷里吹出的风里夹着声音,很像笛声……

那些声音绕在我们身边,神奇的是,我们变得一点都不累了,就连之前晕倒的一个也醒了过来。我们循着声音往谷里走,想知道是谁,进到一片树林,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摸着树干往前走,总感觉有东西在树林里穿来穿去。

出了树林,是一片长满花的地方,我们刚往前走没几步,走在最前头的突然就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带走了,再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晕死过去了。就在我们身后,转过身,我们看到一头大白狼在我们面前呲牙咧嘴,背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可是你想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出现在深山里,还骑着一头大的吓人的狼,我们都以为是遇到妖怪,发出笛声把我们引进来杀掉。

我们发了疯地往回跑,树林里不断传出其他人的惨叫声,可任凭我们怎么跑,最后都只会回到那里,它应该是在玩弄我们吧,最后再把我们杀掉或者吃掉……”

“后来呢?!”侠安激动地问道,打他记事起,每日都会梦到一处遍布迷雾之地,此刻听到那人的说法岂能不在意。

“我们看到一道光从前方照过来,光里走出来一个白衣女子,戴着面纱,手里拿着笛子,我们几个自然觉得是来救我们的神仙。果然,白狼见到她之后就停了下来开始后退,背上的女孩还笑着说她没想杀我们。

那之后我就不省人事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在一间柴屋里,后来向樵夫一打听才知道,我们昨晚去的地方叫做鬼狼林,没人能从那里走出来,至于那白衣女子,有人说是救死扶伤的神仙,还有人说是同那鬼狼一伙的。不过总而言之,我们总归是活了下来,历经月余来到了这里……”

说罢,那人的目光再度定格在侠安身上,“不管你相不相信,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你给我的感觉和那白衣女子一模一样!”

“我……”侠安支吾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

“还有,经历过绝望生死,他们并非都像我一样还秉承着善心,如果他们想谋划什么恶事,我会提前告诉你们……”

说罢,那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留在原地思索的侠安直到听见妹妹的呼叫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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