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铁山并不放心在城外过夜,一路猛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郓州城内。
街道旁散落着无家可归的流民,饥饿地目随着镖车,纵是夜晚,文铁山还是花功夫挑选了合心的客栈落脚。
从掌柜口中得知,郓州城的情况只比长水县更糟,而更北边已人相食,民变四起。
尽管清廷下旨开仓赈灾,并从南方富庶省份调粮,作安抚民心之用,不过这些到底是天公手下抢命,杯水车薪罢了,更别提贪官污吏从中作祟。
众人再度起行之时,城里排着领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百姓用布袋里领到的少得可怜的米熬成粥,哪怕再粗淡,能把肚子暂时填满就好……
于西北途径随州,众人不得入。
原来,城外饿死者的尸体堆积,处理不当以致瘟疫,不觉感染的百姓进入城内,终使染病者十有二三。
值此情景,知州虽下令封城,却隐瞒疫病,强压不报,并继续请求朝廷拨派粮食,到如今,每日运出城外填埋的尸体数以百计,留在随州城内的百姓奄奄待毙。
在某些鼠目寸光的上位者看来,百姓死则死,只要不引发恶民作乱,哪怕一城百姓死绝了,他们也当作是可以节省粮食的好事,哪会在乎长远的赋税与民心。
接下来的几日,侠安一路所见,饿殍遍地、十室九空、萑苻遍野,民生凋敝到了极点。
而平州与其他州县不同的是,其知州刘寤生是当朝重臣的门生,因而粮饷能够拨派及时,其为官也以清廉自居,平州百姓才能在天灾下讨口饭吃。
一行人在进入平州时,刘寤生亲至迎接,他与文铁山既是同门也是多年好友。
安置好镖马住房,刘寤生二人于其书房坐谈。
“我一路而来,唯独平州一片清明景象,真是难得啊。”文铁山道。
“唉……”刘寤生背手仰叹道,“世道维艰,贪性难训呐,我不过尽力而为,城内多有豪绅富贾想借我手中的赈灾粮供他们谋财,我已得罪了不少人……”
“你一心为民,清名远播,刘大人自然不会让你出事,你是他的一块牌匾。”
“我也明白这一点,也正是为此,终日如履薄冰……”刘寤生道,“说说你吧,怎么会在此时行镖北上,当下路途险象环生啊。”
文铁山:“受命所托,旱情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的确没有想到。”
“谁人之托,是何物?”
“是个暗镖。”
“去往何处?”
“商中。”
“商中?”刘寤生眉头一皱,“那为何不走水路?可直抵商中啊。”
“那人指明让我们走陆路,我也不知为何。”
“嗯……那你可知此前浙西征集拨往商中的数十万斤粮食半路失火被焚一事?”
“如此大的事,我岂不知。”
刘寤生踱步道:“此事有蹊跷啊,朝廷怀疑有人窜端匿迹,偷运灾粮,现已派钦差前往调查了。”
“你觉得我们此行与此事有关联?”文铁山问道。
“明面上看来无甚关联,总归是敏感的时节,万事都要小心。”
“你这几年心眼也长了不少。”
“多个心眼未必是坏事,虽然看不出有何联系,可你们来得仍不是时候。“刘寤生道。
“怎讲?”
“平州城以西,盗匪、百姓和逃亡的兵士蚁聚数万人,四日前虏劫了肇县,声势愈大,昨日探马来报,其距平州已不足五十里,我估计他们明后日便会东犯平州。”
“不过是乌合之众,他们何来攻城的手段。”
“不错,平州城城高墙坚,守备力量足以抵御,我并不担心,可忧者是这民变无法根除;连旱四年,朝廷军队每每开赴平乱,作乱的百姓便四散游离山野,一旦大军离去他们又卷土重来,先前已是如此,归结到底,这旱情一日不止,民变永不停息啊……”
“有时人祸更甚于天灾……这样说来,眼下我们是无法前去商中了。”
“只待朝廷讨平,届时我会让可信之人护送你们。”
“劳烦你了。”
行出赴宴,刘寤生为文铁山接风洗尘的宴席却略显寒酸,文铁山便让老四打了些酒肉回来。
众人举杯小酌,一夜无事。
翌日晨,门楼号角传来,城内嘈杂不堪,如刘寤生所料,乱民已抵平州城西门与北门之下。
这些起事的百姓素知刘寤生廉洁爱民,原先本不愿进犯平州,可在叛乱兵士的挑唆下,他们得知刘寤生此前多次上表朝廷派兵征讨,因此愤而攻之。
刘寤生与文铁山此刻正于城墙之上对峙着城下的叛兵暴民。
“尔等此欲何为,安敢聚众谋逆?”刘寤生喊道。
“刘知州,我等并非谋逆,是为谋生,朝廷既无心赈灾,又纵容贪官祸国殃民,你何不开城与我等共同举事!”
城下骑马的叛兵手执长枪,高声呐喊,暴民们也跟着附和,喊声响遍城外。
“尔等请听我言,害民者乃是天灾。尔等杀害朝廷命官,淫掠州县,已是罪无可恕,倘若你们就此散去,性命尚且能够保全,莫非还要等大军剿除吗!”
“刘寤生!我等逃兵已是死罪,先前就是你屡次请兵镇压,今天我们兵临城下,你却要说这样的话吗!速速开城,还能饶你一命!”
想着无法说动叛兵,刘寤生于是向城外被裹挟的乱民说理,哪料这几年百姓们早已看透了官府的劣性,根本听不进刘寤生的劝解。
无奈,随着叛兵发令,攻城开始。
乱民们架设长梯以越壕沟,没有云梯以及槌车的他们拿着木板,在大车、门板的掩护下抵达城下,击凿城墙砖石,欲行李自成“剜城”之事。
数千百姓就这样在刘寤生眼下“啃食”着平州城墙。
刘寤生即刻吩咐道,“他们这是要效仿闯贼啊,来人……”
城墙甬道上随后摆放上了许多两种颜色的瓮缸。
“这是?”文铁山问道。
“一半是火油,一半是昏藤水,我推测他们的行粮不过支撑三四日,只要让他们知难而退,拖过这两日,他们定会绕过平州抢夺其他州县,那时朝廷的大军也到了。”
看着城下聚集的数千百姓,刘寤生命城墙上的军士裹好口鼻,向下泼洒昏藤水。
一股贯通七窍的恶臭开始在城下蔓延,轻者呕吐,重者晕厥,一时间附在城墙底的乱民呕吐连连,让出了十余米的空间,这样的场景同时也在平州北门上演。
笑看乱民退却,刘寤生解释道:“这是生长在平山北面的一种藤蔓,汁液其臭无比,将其与两三污浊之物混于水中便成了这昏藤水,比人之遗矢泄污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片刻后,叛兵指挥乱民照猫画虎,以粗布包裹口鼻后又粘附在了城墙下。
尽管昏藤水的恶臭仍难以忍受,还是无法阻挡乱民们对城墙的挖损,刘寤生见一拨拨乱民轮替而来,不知大车下的城墙是何种情况。
守城官军箭矢齐发,然收效甚微。
“放!”
刘寤生一声令下,一块块数十斤的石头从城墙之上砸下,径直砸碎了木盾,于其下的百姓头破血流而亡。
通过落石争取的空间,刘寤生看到城墙脚下被刨出数个一米多宽的缺口,这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
让人可恨的是,叛兵强驱孩童到城下,此刻城下已哭声漫天,刘寤生于心不忍,只得示意守城士兵暂停落石。
“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传令各门守将,不得伤及童幼!”
文铁山当即劝说道:“当真小看他们了,眼下你断不可心软,一旦城破,满人如将今日之事诉与朝廷或可治你通敌之罪!看好了,他们是在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