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侠安远远地看见一人坐着。
尽管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枯槁,侠安走近后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自己的妹妹。
“巧丹,是我,我回来了。”侠安心疼道。
侠安知道她在等自己回来,却没有重逢时的喜泣,巧丹甚至没有认出自己,仍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句话不说。
凉风扫过,侠安从背囊中抽出一件衣服披在了巧丹身上,接而蹲下身哽咽着说:“这里冷,我们回家吧。”
没等侠安的手抚上脸庞,巧丹就像是受惊一般格外害怕地跑开了。
侠安见状快步跟上,可那却不是家的方向。
思疑之间,侠安来到了当初重建民房的地段,跟着巧丹进入了一间陌生人家。
屋内,巧丹呆滞地蹲坐在矮凳上,不断地点头,比起离开时,她的精神恍惚更严重了。
“这是我们的新家吗?爹呢?”侠安问道。
巧丹木讷不语。
屋内摆放着熟悉的物件,米缸、木椅、床被以及父亲的毡帽,侠安把红石握暖,塞到巧丹手中,“看着我,我是你哥哥侠安啊,我回来了。”
巧丹黯淡涣散的眼神没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看向自己手中的红石,片刻过后,泪水冲破她的眼角,抽噎泣下,“娘走了,爹也走了,哥也走了……没人…要我了……”。
侠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巧丹拥入怀中,放声痛哭。
许久。
抹去泪水,收拾好情绪,侠安敲开了邻家的门,而开门的人乃是王大婶。
“额……王婶,是我。”
“侠安?怎么是你?你不是……”王婶疑问道。
“我想问您点事。”
说罢,王婶把侠安迎进了屋内。
“你爹说你出去谋活计了,没想到去了这么久。”王婶道。
“是……我爹他还好吗?”
“你还不知道啊,你爹他,走了。”
侠安如遭雷亟,顿时脸色煞白呆愣当场,继母亲去世后,如今的他又被告知失去了父亲。
内心的震颤让侠安久久说不出话,他站起身,又坐下,刚刚稳定的心情再度崩溃,视线模糊着,抽啜顿泣,听起来却像是在笑。
“你爹他……”面对侠安的悲恸,王婶亦深为难过,“有天去干活的时候绊脚头磕到了石头上,没过几天就走了,和……也葬在后山了,其实就前几天的事。”
桌凳随着侠安的哭泣不止颤抖着,王婶走到侠安身后,悲悯地轻抚他的后脑。
侠安也明白了,父母的离世,下落不明的自己最终导致了巧丹如今的病态,“我妹……她现在是一个人吗?”
“出事前,巧丹还和你爹住在村头,才搬到这不久,现在是阿全在照顾她。”
“阿全?对……全子他还活着,他喜欢巧丹很久了……”侠安声音哆嗦道。
侠安接着又激动问道:“那群畜生呢?那群畜生被抓到了吗?!”
王婶摇头以否,“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晚点去拜拜你爹他们吧。”
出门之时,侠安的双腿抖动得几乎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一度要倾倒在地上。
……
侠安就坐在门槛上,木然地看着喃喃自语的巧丹。
那本可安然过活的一家三口,而今变成了相依为命的孤苦二人。
我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侠安不停地问自己,自己真的有必须离开的理由吗?身为升斗小民,有太多的无处说理和无能为力。
坦然接受吗?他不能。
讨论到底是对,还是错已经全无意义了,如果错了,就让我,一错到底。
……
“谁?!”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来人的发问和戳弄唤醒了侠安,回身一看,那是反拿着农具的全子,“二全……”
“安哥,你回来了?!”全子惊道。
“嗯……”侠安微弱地回应。
全子眉眼低沉,“明伯他……”
“我都知道了。”
“唉……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起,自从明伯走之后,巧丹的癔病越来越重了,总是不自觉的哭,特别是在吃饭的时候;你走的这段时间,她每天早晨都会坐在村口的树下,有时候一等就是一整天。今天我在给她做早饭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跑出去了,她的头发我也没来得及扎,没想到安哥你今天就回来了。”
“王婶和我说这段日子是你在照顾我爹和巧丹。谢谢。”
“额呵呵,明伯走后,我本来想把巧丹接到我家好照顾一点,但想想不太合适,不过每天我都是等到她睡下了才回到自己屋。”全子说道,
“我爹他,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全子回答说,“其实明伯伤的不重,我估计着躺上半个月就能下地了,可那天巧丹扒在床边哭得厉害,我才发现明伯走了……”
“安哥,我就先把这些东西放放给你们做饭去了,巧丹应该饿坏了。”
侠安闭上眼,起身让出了门道,他现在只想蜷缩在角落里。
自己的信,父亲没有收到……
屋外暖光探入,灶台前身影忙碌,侠安内心却是彻骨冰寒。
……
在新堂村的大道上,不见得一个人影,没有街巷碎语,没有孩童嬉闹,没有欢笑,也没有争吵。
谁想面对一堆焦炭和废墟。
侠安站在旧屋前,推开门,该搬走的都搬走了,留下的,侠安也没打算拿走。
他坐在曾经是床的板架上,眼里尽是空洞。
走上一段路去到后山,阳光下明晃晃的一堆土坟,一根枯枝,一段木板便是曾经面孔的墓碑。
侠安废了力气把几根香点燃,插上,磕拜,他知道自己在哭,可涨红的眼眶再留不下一滴泪,只有干涩和酸痛。
如果可以,他就想躺在这里长眠,一同腐朽、沉沦。
……
晚饭侠安做了面饼,尽管少了几味馅料。
全子说,巧丹今天吃得格外地多,而侠安却一口未进。
巧丹她攥着红石,坐到了很晚才睡下,侠安给她盖上棉被,温柔地拨开了散在她脸上的几缕发丝,在那之下露出的是枯瘦的脸颊。
侠安就守在床边看着巧丹,说不出的心疼心碎的滋味。
待她第二日醒来,仍旧没有吃早饭便早早地坐在了槐树下,侠安没有把她拉回去,只是一同坐在旁边,给她披上衣服,扎起头发。
一连三日如此。
直到第四天,巧丹一觉睡到了午时。
让她睡吧,别叫醒她。
巧丹的眼角渗出了泪,不过看起来不像做了噩梦,她的呼吸均匀了许多,不再急促紊乱,也不再皱着眉头。
侠安坐在床边,把饭菜热了又热。
“哥。”
耳边忽然听到巧丹的低唤。
“巧丹?!你认得我了?”侠安看着巧丹侧过来的脸,一下子湿了眼眶。
巧丹双眸缓展,良久说道,“其实我知道是你回来了,爹说过你一定会回来的。”
“嗯,是,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走了。”侠安激动地说道。
“我也知道……你比我更难过……那天爹和我说,如果你留在这里,迟早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侠安轻昂着头,尽量不让泪流出来。
“我一直在等着,等你带着月蓉姐一起回来,你好没用,和我一样,谁的忙都帮不上……”
听着巧丹玩笑的讽弄,任侠安再倔强也守不住破堤的清泪,这是他回来之后哭的最为痛快、释怀的一次,“啊——你快起来吃东西吧,都还热着,你看你都睡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