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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十分阴沉,如同一张脸一样从上而下地瞧着我俩,同时也静静地覆盖住散落在校园的大路上、小径上,向着教学楼阴冷的大门涌动的大学生们。阴冷的天空与教学楼灰色的墙壁连成一片,没有任何缝隙。

我和刘适予从二号宿舍楼门前的小径走上一条主干道,加入到由大学生组成的队伍之中。各式各样从大学市场买来的衣服、裤子、帽子、围巾以及某些饰物在我们的眼前晃动,其中以灰色的、黑色的、土黄色的服饰居多。我们加入的是…一条爬行的灰色的蛇。它爬过第三餐厅,吞入一些嘴里呼着热气的男生和忙着戴上由彩色毛线织成的手套的女生。那天晚上在二号宿舍楼门前遇见的包子脸女生和上身穿着运动服、下身穿着西裤和皮鞋的男生也从第三餐厅走出,手挽着手。男生脑后的一撮头发竖了起来,如同一根稻草,在秋天的清晨、在秋风中摇摆,像是在对女生的包子脸招手。

“家里的麦子割完了吗?”…他曾经站在门卫室昏黄的灯前,给家里打电话。他消瘦的小脸尖尖的,露出关切的神情,或者是装出来的关切的神情;可惜他的家人欣赏不了他摆放在电话的另一端的表情,只听见他细弱的声音:“学校要收学费,我要交钱,吃饭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门卫老头眯起布满血丝的浑浊的黄色眼珠,艰难地打量着他。

女生的包子脸在寒风的搓揉之下渐渐凝结成了一团冻住的发面。她的五官不像上次见时那么突出、粗大,而是变得模糊、坍陷进去,只有小嘴在两只小眼睛放射出温柔目光的同时撅了出去,对着男生说着什么,紧紧抓住被破旧的运动衣包裹的男生的双肩,想要把脸整个地贴上去。

一个民工也从第三餐厅走了出来。这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本身就像是工地上成堆的砖块。他粗短的四肢与校文学部部长的风格保持一致。他站在餐厅侧沿一处绿化带缺失后留下的土坷垃里,黄色的胶鞋陷进土里,没穿袜子,呆滞地望着散落在教学楼、实验室之间的工地。他刚在第三餐厅里吃了早餐,正往外呼着热气。他下了台阶之后就不走了,紧紧盯住包子脸女生那包子一样的脸。

砖头块式的民工,我想。几步之外站着他的朋友,正在台阶上抽烟的卷发民工。我见过他。当时和郭家宏、庞凯一起看过他们的工棚,在一片小树林里。他当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弯下腰去拾什么东西。一头沾着木屑及其它不明碎屑的、混乱地卷成一团的卷发似乎也在表达着对我们的愤怒。现在他是唯一不戴帽子的民工。因为长期不洗头发,他本来就卷曲的头发在汗水的辅助作用下像羊毛那样结成一绺一绺的,共同编织成覆盖住头顶的毡片。秋风一吹,一头杂草在阴沉的天空下肆意舞动。

又有几个民工,穿着与建筑工地的色调一致的肮脏衣服,一起从餐厅涌出。

“民工,看,民工。”我在自言自语,又向着刘适予的方向示意。

“民工”这个词对刘适予具有较为强烈的冲击力,特别是对他那张黝黑与焦黄完满地混合在一起的脸。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那张脸就绷的紧紧的,仿佛准备好了要和太阳作战一般;这张脸如果决定生气的话,拿一把锄头用力地砸上去,也未必能砸出一条细纹。在上次“不知名的女教师”的课程中,刘适予被突然叫起提问,并在一片夸张的“咔咔…咔咔”声中坐下,几乎所有人都笑了。坐在我后面、和刘适予属于同一宿舍的白胖男生从由腹腔和胸腔组成的风箱中不断地发出表达其高度快感的、鸭子一样的“嘎嘎…嘎嘎”的狂笑声。这笑声令我反感,但我也加入了笑的行列,虽然完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刘适予阴沉地坐下,倔强的脸如同埋藏在黑暗中的坚冰。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在听见“民工”这个词和看见民工的时候突然融化,突然绽放出的笑容如同七月的小溪那样欢畅,喜气洋洋的,甚至已经忘记了要去上“不知名的女教师”的课程了。

他的笑狡猾在没有声音,就像民工们时时在校园里悄无声息地走动、漫无目的地闲逛。

刘适予说:“这些家伙。现在学校对他们盯的很紧。他们在学生食堂吃饭,保安都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害怕他们到处乱窜,或者直接就催促他们赶快回工棚。夜里更是不让周围乱转。”

“为什么?”我问。

“我听宿舍的人说的。”刘适予说。这让我马上想象到他宿舍里的白胖男生,晚上躺在床上,发出马儿撒欢一般的笑声,摇得铁皮床“咯吱…咯吱”地响。

刘适予继续说:“这些戴着各种古怪帽子的民工喜欢尾随女生。他们盯住一个女生,就跟在后面,一直跟着;他们在校园里四处走动,闲逛到很晚还不愿回工棚。有时在女生宿舍楼下站很久,有时又结伴在海边荡来荡去。”

刘适予不再笑,变得严肃起来,或者说是装出了严肃的样子:“上一次放暑假,据说一个民工突袭了女生宿舍。他趁学生们大多回了家,宿舍楼管理松懈的时候悄悄地潜入。他可能为此策划了很久。事件就此发生了。”

他继续说:“传闻说他偷偷地溜进大门,爬上三楼,闯进一间女生宿舍;也有传闻说是两个民工。这可是一起严重事件。在学校里面发生这种事情…后来就加强了对民工们的管理。保安们加强了对民工的监控,特别是他们不在工棚里老实呆着,而是在校园里闲逛的时候。”

“那个民工被抓住了吗?”我问。

“不得而知。没有谁能够给出准确的答案。”刘适予回答。

“这的确是一起非常严重的事件。在学校发生这样的事情,具有一定的震动效果。它源自于…一个民工的生理需要。”我边说边捕捉刘适予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他的嘴角不断重复着不断地上扬、又不断地下落的过程。我继续说:“民工也是人,民工也有生理需要;因为每天沉重的体力劳动,他们的生理需要或许比学生、老师们要更强一些。再说,他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精神生活,不像学生那样晚上可以去上自习,把多余的能量以智力活动的方式释放出去。他们肉体上的能量无法升华为一种更高级的形态,只能向下运动,聚集在他们的下体,使他们躁动不安,向外界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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