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林前一众人,娄柔和李檀香本来是领着红袍小女孩到道德林找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寻找之人便是嘉定的同乡周澋,见得真容后方知虚实,同乡见同乡,短短几句,嘘寒问暖,两人相继告辞。
楚灼从两位先生口中得知此人身份确凿无疑后,便放心的带着周澋和红袍小女孩向道德林深处走去。
一路尽是松树,枝繁叶茂。
“周先生,先前自称是奉旨采竹……”楚灼看了眼周澋,没有往下说。
“此事说来话长,边走边说。”周澋笑道。
楚灼点点头,无意间看了一眼红袍小女孩,女孩怕生,不敢对视,躲避开来。
周澋见此笑了笑,摸了摸红袍小女孩的脑袋,“她叫李红鱼,第一次出远门,好奇,认生。”
楚灼见红袍小女孩一路上的确东张西望,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充满着稚气和新奇的光泽,他呵呵一笑,“这里才哪跟哪啊,就一群破树,有什么好看的。”
红袍小女孩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盯着楚灼不说话。
“函谷关以西那边,以前的秦国,现在的武阳,‘九天垂瀑风雷动,虎啸龙吟荡九垓’的壶口瀑布,千里黄河一壶收;‘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的咸阳古城,万家灯火一夜明;‘举头西北见浮云,倚天万里一长剑’的剑气狭间,百万剑影一线天。”楚灼自豪道。
前两个他赴学途中亲眼所见,最后一个剑气狭间倒是没见过,被他反复翻看到书线掉落的几本三流江湖小说上有详尽描写,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可惜三流江湖小说上没有写出具体方位,不然少年有机会定要一探究竟,看看是不是那些个著书人信口胡诌。
红袍小女孩听不太懂,但是一脸震惊。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楚灼一拍胸膛。
李红鱼一个劲地点头。
周澋有意地看了一眼楚灼,武阳人,束发少年,楚灼。他想到十五年前武阳王赵恬杀上仙山屠仙人一事,那一年,武阳王府多了一个襁褓男婴,但中原各地一直没有关于这个男婴的任何消息,一出世便销声匿迹,唯一留下的蛛丝马迹就是七年前,武阳王赵恬亲自护送一个八岁的男童前往远在白帝山的松月书院就学,估算着年龄,和眼前这个束发少年完全吻合。
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武阳王和历代楚王扳手腕,武阳王被寿春百官暗地里诟病为“窃楚国贼”,武阳人被中原楚人私底下辱骂为“虎狼秦狗”,嗯……国事家事天下事,关我屁事啊,我就是嘉定的一个小小的竹刻家而已。
周澋呵呵一笑,举手道:“也带我一个。”
楚灼不是个喜欢说大话的人,但不知道为何碰到红袍小女孩,被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后,那些不似他寻常行事风格的话,一下就如开了闸的江河,倾盆而出,一泻千里。
“先生若是以后去到武阳那边观光赏景,我一定给先生牵马。”楚灼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周澋笑着点头。
三人很快便到了道德林深处的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
“方才你问起奉旨采竹一事。”周澋沉吟片刻,徐徐道:“我本是嘉定一个小有名气的竹刻家,平日里头没事刻刻名山大川,飞禽走兽,卖与乡里乡亲,借此赚钱糊口,填饱肚子,同行人平日里头经常吹捧我的技艺高超,我也只当是玩笑话,听听而已。
没想到这些拍我马屁的话,竟然传到远在寿春大兴宫的陛下耳边去了,陛下兴许是猎奇,大手一挥,下了一纸诏令,宣我入朝面圣,刻画繁荣昌盛的寿春夜景,还特意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巫舞在夜间举行,以供观礼。
我一个小小的竹刻家,自然不敢抗旨行事,连夜赶赴寿春,到了那里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事情,如何在小小的竹面上,刻画出灯火辉煌,稠人广众的景象呢?这事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我彻夜难眠,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百叶竹,一枝百叶,竹面上刻远景大景,竹叶上刻楚人巫人。
难关专挑苦命人,还是伙同起来挑同一个人,我这刚出虎口,立马就进了狼窝,百叶竹,哪里有呢?给我急得焦头烂额,好在寿春消息灵通,左右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听闻白帝山松月书院的山长嵇安,曾亲手栽种下一片竹林,品种就是百叶竹。
我激动地一夜未眠,点上烛火,起草奏折,次日上书言事,获得陛下准许后,就又星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跑来松月书院。”
楚灼竖起两个耳朵,心神专注。
“后面就是,我到了松月书院后心情太激动,连嵇先生都没有先行拜见,就独自一人跑来道德林,想要立马采竹回去复命,结果碰见你和那个……呃松月小霸王黄尚。”周澋“咳”了一声,无地自容道。
楚灼再次作揖致歉。
周澋挠头一笑。
楚灼看了眼红袍小女孩。
“她啊,一个好奇腼腆的孩子。我初到寿春,举目无亲,无托身之所,好在李令尹大人慧眼独具,退朝时看出了我的窘迫,诚意邀我入令尹府歇脚,我不胜感激,在令尹府住下后,雕刻一些拙笔,赠与令尹大人把玩。”
周澋说着,摸了摸李红鱼的脑袋,朗笑道:“有次被她给瞧见了,就缠上我了。这不,非要跟着我来松月书院,也不知道奔着竹刻,还是奔着别的。”
李红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楚灼点点头,径直往竹林走去,他真诚道:“我愿替先生效犬马之劳。”
言讫,他便已经站在一根傲然如男儿脊梁般挺立的竹子面前,百叶参差不齐,随风飘拂,楚灼伸手抓住一根竹子,暗自运气发力。
“不可!”周澋突然想起某事,大叫一声。
楚灼看着已经连根拔起的竹子,疑惑地望着周澋,茫然不解。
“你,你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吗?”周澋脸色难看,问道。
楚灼摇了摇头。
周澋暗地里大吃一惊,他先前刚想起古书《竹谱》上所言,百叶竹,甚有毒,触之即伤,伤之必死。因此,寻常竹刻家压根不敢采用百叶竹进行雕刻,唯有周澋这一脉,有秘而不露的处理手法,这才使周澋生出以百叶竹雕刻的胆大想法。
周澋收敛惊色,闭口不谈。
“竹子离土后,再从白帝山运到寿春,竹叶多半已经凋零了。”楚灼没有多想,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这个,我自有解决的方法。”周澋自信一笑。
红袍小女孩这时突然冲到楚灼面前,拉了拉楚灼的衣角,她抬起头望着楚灼,怯懦道:“再,再拔一根。”
楚灼一脸讶异。
“陛下要我刻寿春夜景和楚人巫舞,她要我刻百鱼跃龙门,还一定要是红色的鲤鱼。”周澋哈哈一笑,解释道:“李红鱼李红鱼,可不就是红鲤鱼嘛。”
红袍小女孩用力点头,就是这个理!
楚灼好奇问道:“先生用刀刻竹,还能刻出色彩?”
周澋淡淡一笑,“家师技艺高超,我虽然笨拙,但还是有所收获,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楚灼以手握竹,用力一拔,左右手各握一根百叶竹,他笑问道:“这两根可行?若是品质较差,不能入先生的眼,可再寻他竹拔之。”
“可。”李红鱼一板一眼,冒出一个字。
周澋一愣,看了眼红袍小女孩故作老气横秋的姿态,但学不到精髓,反倒不伦不类,憨态可掬,他才知道这是在学他平时说话,哈哈一笑。
楚灼聪慧过人,一眼便知晓,亦是哑然失笑,有意戏谑道:“那便依李先生的话,选定此两根了。”
李红鱼这会儿从脖子到耳尖没有一片不是红晕,还是故作镇定,微微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捧腹大笑。
李红鱼一下就满脸羞红,跑得远远地不敢见人。
“我从寿春那边来,刚离开寿春不久,在来时道上听闻太学的五经博士,起了奏折,要来松月书院拜访嵇先生,求学问道。”
周澋脸色微变,沉声道:“我在令尹府上居住多日,对李令尹大人的政治主张略知一二,其中关于‘书院’整改一事,李大人的想法是,天下多设书院,而最靠近天的地方,就是寿春,设一学宫,天下书院以学宫为首。
那篇万言长论之中,又说要将太学停办,充入学宫之中。太学没了,变成了学宫,原本的五经博士,又主动上书要求前往松月书院,明面上说是访贤求学,恐怕是来势汹汹,奔着新学宫的祭酒一职去的,想要踩着嵇先生的脑袋上位啊,毕竟松月书院可是有着‘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头。”
“多谢先生好言提醒,楚灼定将此事上报给嵇先生。”楚灼作揖致谢道。
“错了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不认为那个太学的五经博士能够辩赢嵇先生,只是……”周澋哈哈一笑,有意拉长声音,卖关子给楚灼听。
楚灼无奈回笑。
周澋指着远处摇头晃脑,一脸茫然的红袍小女孩,“那个五经博士是个母老虎,圣人不是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嵇先生这次恐怕要栽了。”
楚灼好一会儿才明白周澋后半句话的言外之意,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