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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他……他就交给你了。”

一张惨白的面孔望过来,奄奄一息,死气沉沉,整张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与死人无异。

“孩子,咳咳……咳!别……别怕。”一个勉强的笑容,那双疲惫不堪又强作慈祥的眼睛,渐渐地没了光泽,缓缓地合上了,永远。

病榻前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他只知道哭。

“没事没事,不哭,阿伯会好好的,好好的照顾你。”

一个温柔的笑容,一只大手慢慢压下。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没有声音,没有画面,什么都没有。

……

“他,他才五岁啊,不行!”一个尖利的妇人嗓音。

“妇人之仁。”一个平静的汉子嗓音。

“我不答应!”妇人大声地抗议。

“你,你不答应?”汉子冷笑,“你个不守妇道的婊.子有什么资格不答应?”

“啊!!!”妇人大叫一声,像乌鸦的粗劣嘶叫一样难听,她崩溃地整个人瘫在地上。

“娘!”一个孩子跑过来。

妇人死死地抱住孩子,泪水止不住地打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娘错了,是娘错了。”

孩子被人像拖着死狗一样的拖走了。

“娘!”他用力挣扎着,四足乱动。

没人应他,他猛地一回头。

一个可怕的景象。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挂在悬梁上,一张被踢翻的椅子。

这一幕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愣住了,连抵抗都放弃了。

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

又是一片漆黑。

……

“公子!快跑!”一个护卫的急迫声音。

“公子!活下去!”又一个护卫将一个小孩推上了马车。

“公子!别怕!老奴在!就算是死,老奴也要把你平安地送出去。”一个老马夫大叫。

箭矢如雨。

两个护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马车后面,一瞬间就被扎成了刺猬,两具尸体无力地倒在了大街上,被后面追杀而来的人马无情地践踏着。

天降大雨。

小孩歇斯底里地哭着,哭出了血。

已分不清是雨幕,还是血幕。

最后还是漆黑的一幕。

……

五六个小孩将一个小孩踹翻在地,围成一圈。

“小马奴,从爷爷的裤裆下面钻过去,我就饶了你。”一个嚣张的小孩嗓音。

“小马奴!钻裤裆!”

“小马奴!钻裤裆!”

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不行,就钻裤裆不够,那边还有个狗洞,还要再钻个狗洞才够。”另一个小孩举手提议。

“钻完裤裆!钻狗洞!”

“钻完裤裆!钻狗洞!”

起哄声不绝于耳。

“大家看啊!他还佩剑!”有个小孩大叫。

“这不是素女剑吗?女人用的剑!”又有个小孩大叫。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无尽的嘲笑声。

剑光一闪。

“啊!!!”有个小孩抱住手臂上的伤口。

“他敢还手!给我踩他!”另一个小孩脸色阴沉地大叫一声。

乱哄哄的践踏声。

和无数的口水。

淹没了狭隘的视线。

整个世界,归于一片漆黑。

……

大门。

一夫当关。

“想出城门,从那边出。”一个粗犷的壮汉声音。

那里是一个狗洞。

他趴下了身体。

放肆的笑声从后边传来,像口水一样喷在他的脸上,又像尿水一样撒在他的身上。

他钻过去了。

小孩回头。

“为什么放他走?!”追来的一个将领大声质问。

“一个钻狗洞的人,能干出什么大事情?”守门的将领说。

“钻狗洞?钻狗洞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狂妄的大笑,就要断气。

他撒腿疯跑着。

就像丧家之犬。

画面里,天空下只剩下一条黑色长线,和一个移动的点。

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最后,一片漆黑。

……

“我回来了。”小孩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

小孩丢下一个血淋淋的脑袋,脸上两个眼珠子瞪大,惊恐万状。

女人迅速看了一眼,害怕地往后退。

“你怕我?”小孩问。

女人全身颤抖。

“你要杀我?为什么又要生我?”小孩又问。

女人大哭。

“娘!”一个青涩的男娃娃音。

“娘!”一个稚嫩的女娃娃音。

两个娃娃跑了出来。

“啊!”

两个娃娃看见了地上的脑袋,好熟悉的脸。

立马冲到女人的怀里。

女人抱紧两个娃娃,一左一右。

小孩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弟弟妹妹?”小孩笑着问。

他抽出了一把剑。

“不要!!!”女人尖叫。

地上多了两个血淋淋的脑袋。

女人爬过去,又哭又笑,疯了。

大门缓缓地合起来了,光一寸一寸地消失。

世界,一片漆黑。

……

“啊!”

一张面目狰狞,青筋暴起的少年面孔,从床榻上猛地扑上来,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所幸还在。

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试图去掉那些如恶鬼缠身的虚妄之象,殊不知背后已是汗流浃背,衣衫尽湿,水是汗水,汗是冷汗。

他拿起一面铜镜,修眉星眸,肤色如雪,若是没有经受梦境之中的恫吓与缠绕,这定会是一张俊美非凡的翩翩公子脸,只可惜现在却是这样的丑陋不堪,难以示人。

“黄尚啊黄尚,一个小女孩就把你吓成这样了吗。”少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揉动脸颊。

最后,一个还算看得下去的笑容出现在铜镜之中。

月色入户。

地上一片银装素裹。

他起身穿衣,出门寻人。

黄尚踩着树影斑驳,避开积水成洼,地上的人影走动着,天上的月影挪动着,天地,人月,水树,如一物。

“吾踏月色而来。”黄尚轻敲月下门。

“哪里来的淫贼?”一张丹凤眼,高挺鼻的少年面孔,从门后探出来。

“没睡?”黄尚往门里瞧。

“刚睡下,被某人吵醒了。”楚灼有意地往外推了一下门,冰冷的目光盯着黄尚。

黄尚讪讪一笑,“出去走走?”

“没空。”楚灼作势就要关门送客。

“楚灼。”黄尚喊了一声。

楚灼看过去。

四目相对。

长久的沉默。

“好。”楚灼点头。

黄尚开怀一笑。

“你手都放背后干嘛?”他注意到楚灼双手负背,藏而不漏。

“抓痒。”楚灼平静地回了一句,顺手把门给拉了起来。

“哦。”黄尚没多想,应了一声。

他没看见的是,楚灼背后的那扇门,被手触碰到的地方,一大块湿透的阴影。

夜风微凉。

两人并行。

楚灼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黄尚还是眉飞色舞地东扯葫芦西扯瓢,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就算楚灼只是偶尔回应那么一两句,或者就点个头,甚至连头都懒得点。

这么两个性格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少年,到底是怎么交成朋友的。

两人走到了一处嵇先生亲手栽种下的竹林前,周边还有几棵柏树,没记错的话,是一位女先生离开书院,游历天下之前所栽种,现在已经有两个少年那般高了。

黄尚举头望明月,月明如水,低头看影子,树影憧憧。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黄尚喟叹道。

楚灼听着,没有说话。

黄尚自讨没趣,见到地上的积水,水中的水藻和水草,纵横交织,他欣喜而去,踩在水上,一只脚收起,跳一下,又换另一只脚收起,再跳一下,换了又换,左右跳,玩的不亦乐乎。

“……你几岁了?”楚灼扶额问道。

“十六,比你大一岁。你是永宁元年九月廿三生人,我是太和十年正月初五生人,我算算。”他掐指一算,立马得出结果,郁闷道:“也没大上一岁,就几个月。”

楚灼用看痴呆的眼神看他。

“我要离开松月书院了。”黄尚突然道。

“就因为一个小女孩?”楚灼想起白天黄尚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询问道。

“这倒不是。”黄尚笑了笑。

“那是什么?”楚灼追询道。

黄尚沉默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楚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楚灼也沉默了,不再多问。

又是长久的沉默。

“楚灼,你知道吗?我很喜欢这里,白帝城,白帝山,松月书院,还有那条白帝城和白帝山之间的大江。清风,水波,明月,渔歌,远山,松竹,我所看见的,我所听见的,我能看见的,我能听见的,我想看见的,我想听见的,都很喜欢。我在这里胡作非为,肆意捣乱,只是为了让这里的人们记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来过这里。”

“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哪怕是没用的,哪怕是不好的,只要有人记得就好。”

“要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留下的话,是不是世界已经遗忘他了?”

第三次长久的沉默。

楚灼离开了一会儿,去而复返时手上提着一坛酒,和两个大陶碗。

“当。”

那一夜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这个。

两个平常不怎么喝酒的少年坐在亭子里,酒喝完了一碗又一碗,又跑去提来一坛又一坛,盛酒器皿从刚开始的大陶碗干脆变成了现如今的酒坛子,少年的喉咙也不再呛了,愁肠成了豪肠,多了酒。

话和酒进了肚子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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